那一群人闻声而动,乔容站在院门外,听着孙太太醒来后悲怆凄凉的哭声,心中无比快意。
    她站了许久,笑着回瑜园而来。
    进弈楼上了楼梯,一人迎面下来,与她走了个当面。
    她下意识侧身一躲,鼻端嗅到熟悉的气息,不置信得抬头看去。
    他僵硬站着,紧抿着唇定定看着她。
    他瘦了许多,形销骨立风尘仆仆,两眼中布满红丝,下颌泛青嘴唇发白,满脸落拓与失意。
    她两眼直直盯着他,你此刻应在京城春风得意,你为何在此?为何如此狼狈?
    你怎么了?
    她张口要问,一个你字刚出口,眼前一花,他翻身越过楼梯扶手,无声落在地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她失神望着他的背影,强忍着的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
    以为是恨他的,以为能忘了他,面对面的时候才知道,她对他,只有永远的思念和牵挂。
    “四儿。”小公子站在楼梯口,冲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刚刚之远来过了,他说二姐姐得救了,让我放心,你也放心吧。”
    乔容两手捂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小公子又道:“之远说,二姐姐为了报答我娘的养育之恩,特意等到跟许茂才拜堂成亲后才逃跑,这样她在名分上永远是许茂才的嫡妻,我娘便如愿有了一位知府亲家,二姐姐没有等到回门的时候再逃,是不想连累之远,她说若是之远帮了她,我娘不会放过之远。”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缓慢而单调,乔容又点了点头。
    “我累了,想歇息了,你也回去吧。”小公子吩咐道。
    她迈步下楼,僵硬而缓慢,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房门,眼泪潸然滚落。
    之远离开的时候,他想送送他,他下了床追到楼梯口,正好看到那一幕。
    他与她面对面站着,一个形销骨立,一个瘦弱憔悴,她看着之远的目光,深情而哀伤,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心里藏着的人是谁。
    他也看到了之远绷直的后背与紧攥的拳头,看到他的隐忍与逃避,他懂了之远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他站立许久,挪步进了书房,他坐到琴后,手指触到琴弦,又怕扰她清梦,来到书桌旁拿一本书看,看了许久才发现书拿倒了,他提笔作画,寥寥几笔下去,她在画中冲着他笑。
    他看着画中的人,何时喜欢她的?又为何会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离开就惆怅,她在就欢喜,他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他僵坐着,直到窗外透进一丝白,他霍然起身,他要到西耳房找她去,他有些话要跟她说。
    到了楼梯口,他愣住了。
    楼梯拐角处,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缩着肩膀蜷着身子,脸埋在膝上,一动不动。
    “四儿,你怎么在这儿?”他惊诧问道。
    “小公子醒了?”她缓慢站起身,揉着膝盖冲着他笑笑。
    “你昨夜里一直在这儿?”他又问道。
    “没有。”她摇摇头:“刚过来一会儿,怕扰了小公子安眠,就没上去。”
    其实,她回房补了粉就过来了,她睡不着,她也不放心,她决定过来守着他。
    他默然看着她,你心里的人不是我,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外面闹哄哄的,府里好像有什么事。”她指向窗外。
    “许是因为二姐姐的事吧。”他说着话抬脚下楼,“我梳洗后过去瞧瞧他们,既有了消息,他们关心与否,应该让他们知道。”
    乔容打了水来,他自己净了手脸,在桌前的圆凳上坐了,轻声说道:“四儿为我梳头吧。”
    乔容愣了愣,小公子梳洗从不用人服侍,都是自己动手,她一直以为,他是爱洁成癖,不愿意让别人碰他。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为他梳着乌亮的长发,轻声问道:“小公子要告诉太太实情吗?”
    他嗯了一声:“我要告诉他们,二姐姐还活着,不过不再是孙家的女儿了。”
    他的语气很坚决,手却微微发颤,他终究是不愿父母亲和二姐姐走到如此地步。
    乔容默然为他梳好头发,拿过发带轻轻系了,问他道:“这样行吗?”
    “你看呢?”他转身面向她,白玉一般的面庞在朝阳映照下透着亮光,浓密的长睫下一双润湿的眼,企盼看着她。
    “小公子怎样都是好看的。”她笑说道。
    “你既然觉得我好看,那你可有一些喜欢我?”问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一惊,脸上现出惶急之色,紧抿了唇躲避着她的目光。
    “喜欢啊,谁能不喜欢小公子呢。”她笑着去拿他挂在衣珩上的外衣。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执拗追问:“你对我的喜欢,和对之远的喜欢一样吗?”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拿下那件外衣咬牙说道:“不一样,因为我讨厌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他没再说话,任由她为他穿好外衣,迈步向外。
    她对之远,有深情的凝望,有思念的哀伤,有咬牙切齿的恨,那恨背后,应该是刻骨铭心的爱,可她对我,永远都一样,她好脾气得微笑着,温柔得轻声说话,她在我面前,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丫头罢了。
    他赌气一般加快脚步,乔容忙忙跟上,提醒他道:“小公子的病刚好些,别走那么快。”
    她不想让他到仁寿堂去,可是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从瑜园到仁寿堂,一路上空无一人,二姑娘出嫁挂上去的大红灯笼和彩色绸带都在,却因寂静显得分外萧瑟凄凉。
    进了仁寿堂,杏花正在门外站着,看到小公子的身影,疾步跑下台阶含泪说道:“小公子,府里出大事了,太太怕你受不了,不让告诉你,可是太太她,有些神志不清了,府里乱作一团,奴婢也不知道该跟谁讨主意……”
    乔容心中一急,比小公子更快,率先冲上台阶进了屋中。
    孙太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盘膝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她手中捏着一只棋子,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念些什么。
    小公子叫一声娘,她猛然回过头来,一夜之间,她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一般,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目光幽深得看不到瞳孔。
    “仲瑜来了?”她的声音嘶哑而飘忽。
    “娘,你怎么了?”小公子一把攥住母亲的手,“是担心二姐姐吗?二姐姐她没事……”
    “我没有担心她。”孙太太猛然用力,一把甩开他手叫了起来,“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她没成亲前,都好好的,她一成亲,便有了接二连三的祸事,她是丧门星,她生下来就该一把将她掐死……”
    她说着话,闪电般伸出手,扼住了小公子的咽喉,咬着牙死命摇晃着:“丧门星,丧门星,我今天就掐死你,让你为孙府殉葬……”
    乔容疾步过去,一把揪住她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拽,她疼得松开了手,乔容盯着她咬牙道:“你看清楚了,这是小公子,你最疼爱的小公子,不是二姑娘……”
    她愣了愣,定定看了小公子半晌,一把抱住嚎啕大哭:“仲瑜,你爹五年前杀了人,被抓到江宁去了,他这官做不成了,孙家完了,全完了……”
    小公子呆愣看着母亲,许久说道:“才德均不配位,早晚要大祸临头……”
    听到大祸临头几个字,孙太太如遭雷击,她停止嚎啕,从头到脚筛糠般抖动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她叫嚷起来:“错的是孙正义,活该他大祸临头,我没有错,我凭什么要跟着他遭殃?凭什么?”
    乔容心中一阵冷笑,你没有错吗?
    孙太太叫嚷着,嗬嗬嗬笑了起来,直笑得伏在榻上,喘着粗气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哪来的双喜临门,只有一桩接一桩的祸事……”
    小公子呆愣看着母亲,乔容想了想,一把握住小公子的手,大声说到:“太太受了打击,有些神志不清,得赶紧找郎中来,为她针灸或者开些安神的药方才行,否则,她非疯了不可。”
    小公子恍然醒过神,咬牙站起,喊一声杏花道,“快去请傅郎中来。”
    杏花答应着去了,小公子看向孙太太,孙太太趴在棋桌上,手中拈着一颗棋子,盯着空无一子的棋盘自言自语道:“这盘棋很难下,不知道该从何处落子……”
    “四儿,你看着太太,我到府中各处瞧瞧,先安定人心要紧。”小公子无奈对乔容说道。
    乔容忙忙点头:“小公子尽管去,这里交给我,我一定照顾好太太。”
    小公子匆匆出了院门,她回头看向孙太太,孙太太手中那颗棋子依然没落下去,她笑了笑,手搭上孙太太肩头,狠狠掐了下去,孙太太疼得嘶了一声,抬头愣愣看着她。
    乔容咬牙道:“太太得振作起来,府中如今乱成了一团,太太若垮了,谁来主持局面?”
    孙太太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一般。
    乔容紧盯着她的眼心想,你不能疯癫,你得清醒着,慢慢瞧着你打造的孙府如何垮下去,慢慢受着你该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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