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庐中,雨声淅沥,将房中细碎的声音都遮掩了下去,遣倦而温柔。
    桑意也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样,明明刚从谢言那儿逃出来,转眼又落到了谢缘手里,相似的情景,他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反抗。甚至被眼前人一叠声的沉声告白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做什么,只能任由他像怎么也亲不够似的,在自己唇舌间印下温柔缠绵的吻,什么话也说不出,便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响过声,谢缘的声音也不大,可偏巧像是平地惊雷一般炸在他耳边,震得他满脑子都是嗡嗡声响,连吸气都有些困难。
    谢缘还在那儿说话,尽是些浑话,好像是故意逗他一般,又好像当真是将压了许久的不安与躁动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最后听得桑意闭上眼,伸手推了推他,声音也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别……别说了。”
    谢缘偏偏不依他,同他额头抵着额头,嗓音低沉,还在问:“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桑意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他憋了半天,磨着牙道:“知道了,你不用说这么多遍的。”
    “可我看你好像不知道的样子。”谢缘心满意足地将怀里人亲够了,而后揽着他躺在一边,扬起嘴角,“那我不说了。我今天可以睡你这儿吗?”
    “不行,你回去。”桑意斩钉截铁地答道,又推了推他,可是谢缘好像很疲惫似的,抱着他一边肩膀沉沉闭了眼,呼吸均匀,也是斩钉截铁地赖在他这里了。桑意等了半天,自己被他抱着一动也不敢动,又感觉到谢缘没动了,他思想斗争了一会儿后,终于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看了看。谢缘闭着眼睛,睡得很熟的模样,连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衣裳看着也有点奇怪——桑意瞅了一会儿,终于发现这人的衣服线边露了出来,显出细致的针脚;竟然穿反了。这马虎模样还当真是个少年样子,什么都不在乎,满眼都是心尖尖上的那个人,英气里藏着点细微的莽撞,平常的孤傲中也有些偶尔撒娇的影子。
    他又瞅了瞅,见到眼前人眉眼干干净净的,线条英朗,是桑意曾经最羡慕的那种长相,俊俏又不显女气,走到哪里都是意气风发。唯独一点,睫毛倒是挺长,比他还要长,闭眼时比平常乖得多。桑意俯身去瞧,伸手用指节悄悄丈量了一下,的确是比他见过的好几个师姐的睫毛都要长,眉骨下的弧度陷出一小片温和的阴影。谢缘半平躺着,微微侧身向他这边,后脑束发的簪子仿佛有些硌人,也因为这一点睡得不大安稳一般。桑意又犹豫了半天,俯身轻轻地按住他的头发,将他把发簪抽了出来,放在枕下。
    那匹银狼打了个呼噜,走去房门前打了个卷儿趴下,乖乖地睡了。细雨微风透进来,凉爽的气浪轻飘飘地掀起床帘,往人的脚踝滑过去。桑意抓住它一角,刚想着是将它打开还是干脆关上时,就遇见谢缘动了动,好像是想翻身,又好像是发觉他不在手边了表示不满。这点动静吓得桑意立刻关上了床帘,有点做贼心虚,里边谢缘却又没了动静。
    桑意一向讲究整洁干净,他本来就是洗漱好了的,下午一觉睡过之后才起床见了谢言的面。他又纠结了半天,想着谢缘穿着外袍和鞋就爬了上来的事情,心里攒着这个疙瘩,先帮谢缘脱了鞋,又跃跃欲试地企图把谢缘穿反了的外袍给脱下来。
    他俯身去解谢缘的扣子,轻手轻脚地,同时有点紧张地盯着谢缘,动作片刻要停一下,认真观察一下谢缘的睡颜,而后再继续,脱个外衣硬生生耗上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解到腰带的时候,他顿了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眼往上看了看,正撞上谢缘慢悠悠地醒转,睁开眼睛。桑意在上,他在下,两人之前的姿势翻了过来,而桑意握着他的半截腰带。
    桑意正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刚想解释,又被谢缘那迷迷瞪瞪的视线给堵了回去。正想着谢缘或许没意识到这一点时,谢缘却慢悠悠地开口了:“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桑意憋了一会儿,老实回答:“你没有沐浴,身上还有很多灰尘呢,这样睡着不好。没事,你睡你的,我就帮你脱一下衣裳……你看你衣裳还穿反了。”
    谢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桑意讪讪地收回视线,却看见谢缘从床上立了起来,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袍,又一阵风似的奔去了后园,整个人从头到脚在后园的泉水中过了一遍。他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伸了个懒腰又往床上倒,舒舒服服地抓了桑意进怀里。桑意摸着他身上还是冰凉的,刚想开口,却被谢缘用被子裹了往床里一堆,整个人像被卷起来的花卷一样被捂在了少年人温热的胸口。他听见谢缘带着困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道了,小皂荚。洗得干干净净的,这下总可以睡觉了罢?”
    “什么皂荚。”桑意对这个孽徒有点恼火,“你这个小同学怎么说话的,你才是皂荚,你是皂荚豆。”谢缘低低笑了一声,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这个人的个头窜得比桑意养的兔子还快,这样抱着竟然能将他完完全全地收进怀里。桑意听出谢缘的语气中带着某种愉悦与宠溺,有点摸不透那其中的意思,然而谢缘没有解释,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小皂荚。”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就这样又睡了。
    谢缘晓得桑意每一世都爱干净。这是指相对于他们这一大帮糙老爷们儿来说的。军中劳苦,战时人人过着随时可能看不见明天的日子,他们二人作为指挥官,行军必身在阵列前,战时必冲锋,每天晚上都有可能是彼此的最后一面。他们在军中也保留了一起睡的习惯,相比谢缘有点紧张他,从来不肯放过额外跟他相处的机会的习惯,桑意却游刃有余一些,有时间计较一些琐事,比如说一定是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地再上床睡觉,从来不管谢缘等他等了多久;再比如有时谢缘带着一天的疲惫与尘土回来睡了,他会悄悄地下床,打水给他擦身。谢缘完全清楚这是他的小讲究,也见过桑意两三口扒完干粮,赶着去洗衣服。那时候桑意兜里总是携带着五到八个晒干的皂荚,其他人便开始叫他小皂荚。
    再后来两个人打完仗,桑意对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恭谨,有时候也敢蹬鼻子上脸。回了江陵后,偶尔谢缘回来晚了,桑意还要从睡梦中爬起来嗅嗅他身上的气息,再捏一捏他的衣角,一本正经地建议道:“城主,你该洗澡了。”其实没有汗味与臭烘烘的味道,无非是沾染了外面的尘埃,但谢缘由着他,自己放水沐浴,再上床时就幽幽地道一声:“我听说在寻常百姓家,媳妇也是不准相公不脱衣服上床的。”
    桑意眨巴眼睛瞧他,他就笑。一张云顶拔步床,六七人宽的地方,桑意睡外侧,他睡里侧,外面那颗小皂荚动来动去踢被子的时候,他就把他抱进怀里。
    细数两个人在三千人世中浮沉的年月,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偏生还让人记得这样清楚,如在昨日,越来越清晰。
    第二天,桑意睁眼起来时,发觉自己裹着被子被堆在床里面,暖烘烘的一片。他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说话了,窝在原地脸红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洗漱。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半天,确定谢缘不在,又开窗看了看,发现庭院无人,只有门口还睡着那匹银狼。
    “他走了吗?”桑意低下头,有点好奇又有点怕地伸出手,想要拍拍银狼的头,银狼被谢缘调|教得非常好,主动探出头来给他摸,桑意还不知道这狼是要送给自己的,只有点疑惑地问这只大家伙:“你的主人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银狼也疑惑地看了看他,抖抖耳朵。
    桑意瞅了它一会儿,对比了一下谢缘的形象,总结道:“真像。”而后去池塘边的溪流,敲开了之前冻着小零食的冰块,拿来烤热了喂给这匹狼。银狼象征性地吃了几块儿,而后兴致恹恹地重新趴下了。桑意转了一圈儿,忽而发现了某种不对劲:“咦,我兔子呢?”
    兔笼空空荡荡,草地完整,他一大群兔子整十七只,竟然一只都不见了。
    桑意在前院找了半天,又去了山坡上喊了几声,一只兔子都没逮到。他回头瞅着那匹牙尖嘴利的银狼,忽而瞪大眼睛:“不会是你吃了吧?”
    银狼冲他歪歪头,又抖了抖耳朵。
    桑意蹲下来抬起他一只前爪看,又企图掰开它的嘴查看一下有没有兔毛剩下,声音都颤抖了:“你你你不会真的把它们吃了吧?”
    就在他愣住的时候,后院传来一阵脚步声。桑意抬眼一看,看到神出鬼没的谢缘又从后院走了出来,在墙后探出个头看他:“你醒了?怎么蹲那儿?你别用手去掰它的嘴,仔细伤到你自己。”
    桑意看着他,眼神迷茫,也没来得及问他怎么没走,支支吾吾好久之后才想起来告状:“它——它它它。”
    谢缘从墙拐角处走了出来,擦了擦手上依附的水迹,询问道:“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桑意这时候也没什么师长风范了,他满脑子都是自己那堆毛绒绒的兔子。眼见着谢缘过来,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忍着哽咽道:“我兔子没了。”
    第75章 .老攻说我认错人
    谢缘一头雾水:“怎么没了?什么没了?”
    桑意垂头丧气的, 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好像被你带来的狼吃了。是师尊送的兔子,我的两百岁生辰礼物,师尊让我好好养着。原本有四只, 后来养到十七只, 送了几只给玄明师尊和几位师姐。现在都没了, 你也不用帮我喂兔子了。”
    他哭丧着脸:“我的治愈术只能重组死物, 复活术我还不会。可是我现在学也来不及了, 等会这只狼就把它们拉出来了。你为什么找了这么大一只来养, 还这么能吃, 十七只全吃掉了,你是不是虐待它没给它吃饭,所以来吃我的兔子。”
    银狼甩着尾巴,绕着桑意转了几个圈儿,吭哧吭哧地用鼻头去蹭他的手以示讨好。桑意收回手,哽咽道:“我现在不想摸你,你去另一边吧。”
    银狼呜咽一声, 窜去一边拱了拱谢缘的手。
    谢缘瞅了他一会儿, 眉毛抽了抽,过来把这个人拉起来,一路带到后院中去。桑意萎靡不振地跟在他身后, 任由他牵着, 又听见谢缘哄道:“那怎么办呢, 我赔你兔子好不好?”
    桑意擦眼睛:“不用你赔, 赔了也不是原来那几只了。你让我难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现在不是很想说话。”
    谢缘认真地盯着他:“那怎么能行?你兔子没了,就这样难过几天吗?生气也不气一下,是不是不太好?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也会这样,只是自己难过吗?我帮你揍这条狼好不好?嗯?”
    银狼竖起耳朵,惊恐地瞪着谢缘。
    桑意嗫嚅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道:“你还是个小同学,所以不能跟你生气。这只银狼也什么都不懂,吃兔子是天性罢了,也算不上故意欺负。你也……你也不用揍它,我我我——”他想了一下,悲从中来,又哽咽了:“我想静静,你赶快回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难受。”
    谢缘憋着笑,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看着他,伸手把他揽近怀里,桑意不情不愿,要从他怀里出来,带着哭腔控诉道:“你走一会儿,你让我静静,你也别说话。”谢缘赶紧道:“我不说话我不说话,我把兔子原样赔给你好不好?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你先别伤心。”
    他把他拉到池水边,踏水俯身,伸出手去把飘在池水中的一只半人高的木桶给捞了过来,放在他眼前一看。桑意低头一瞅,里面十七只湿漉漉的兔子整整齐齐地抬头望他,里面汪着浅浅的一小片水,泛着芝麻叶和皂角的香气,它们用爪子扑腾着水花,偶尔还游动几下。
    谢缘咳嗽一声:“我本来在给它们洗澡……你知道的,它们喜欢洗澡,但是又弱不禁风,一个月只能洗一次。我瞧着它们挺可爱的,就舀了一点温水让它们泡一会儿,你看它们很高兴,这不好端端的在这呢。”
    桑意:“……”
    桑意眨巴了几下眼睛,扭头就走,谢缘一把将他拽住了,低头往怀里带,笑道:“不难过了,嗯?”
    桑意刚刚自己伤心得丢人,他擦着眼睛左躲又躲,怎么也没能躲开谢缘的怀抱,最后他恶声恶气地道:“你给我回去,写八千字检讨书。”眨眼间他就恢复了平常待人那样有些疏离冷漠的样子,只是眼眶还红着,也拿不出什么气势。谢缘低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嗯?我怎么又要写检讨书,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小皂荚?八千字,我要是写完了,你心疼我的手吗?我好些年没写过这么多字了。”他将手抬起来,抚过他的脸颊,最后在他的唇角停下,轻声哄道:“亲亲它好不好?”
    桑意也说不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盯着谢缘那双乌黑的眼眸,鬼使神差地就张开了嘴,柔软的唇擦过谢缘的手指,牙齿咬下去,湿润的呼吸透过指间的缝隙往外飘散。谢缘感到一个比嘴唇更加柔软的东西伸了出来,猫儿似的在他手指凸出的骨节上飞快地碰了一下,而后缩了回去,那是桑意的舌头。他刚刚轻轻舔了一下这只修长好看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谢缘似是有些震惊,他惊讶地看了桑意一眼,见到眼前人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望过来,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事。
    谢缘抬起手背看了看,舔了舔嘴唇,又似笑非笑地将手放下了。桑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脸颊烧得通红,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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