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梁京昏厥的这个问题,原因其实并不复杂。
    这个问题会出现的原因,便正如沈归所虑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方才‘推到房屋,制造出一条防火通道’的应对方法,本是一道再正确不过的救火妙计,但如今反而加快了火势蔓延的速度。
    把这个错误说开了,小的十分可笑,但也十分残酷。因为无论什么计策,都是要靠人来亲手实施的。而那些救火的‘实施者’所面临的危险,除了身后肆虐的火蛇以外,还有监军的掌中钢刀。在军法和火焰的双重恐惧之下,这些军卒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只重速度、而无暇顾及工作完成质量。推到了石头院墙与木质房屋之后,并未分开摆放这两种不同的建筑材料。若是平日里燃起的一场大火,这么混在一起摆放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如今这场大火,毕竟不只是意外而已……
    冬至四人、与何文道手下的五十多位萨满巫师,早就把那十八个大酒坛之中的猛火油,尽数泼洒于城中大半的建筑之上;如此一来,本来石头可以阻拦火势蔓延,但若是这些石头一旦附着了猛火油之后,那么把火势引向便于燃烧的木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
    如此一来,并未发出任何错误指令的梁京,便仔细体味了‘猪队友’的一番呵护。
    当然,聚集在东门广场之上的平北大军,与东海关中的几万百姓,这下算是彻底感受到了‘火石之灵’的法力无边。
    面对如同炼狱一般景象的东海关,只凭着监军与梁京的将令才勉强维持了一段安定局面、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当然,任凭钢刀如何锋利,也绝对约束不了人类天生的生理反应。
    当大火烧焦了自己眉毛,呛人的浓烟封住了口鼻,所有的纪律与训练,都在来自于本能的求生欲望那一击之下,化于无形飘散而去了。若此时身处烈焰之中的队伍换成平北军先锋营,或许还有重新稳定下来的可能;可这些人毕竟只有四万余的平北老卒,而剩下的十万余人,都是各地督府征集而来的援军,本来就是捡了些军中老弱病残,送来东海关随的‘份子’。这等‘兵源素质’面临,这种危机时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毫无意外的,十五万平北军加上五万余城中百姓,在火势蔓延至东广场以后,便彻底炸了营。
    任凭监军官把掌中钢刀都砍卷了刃,但也无法阻挡四处奔逃的男女老幼。这砍头致死,远远比不上被火焰吞噬的死状凄惨。面对火焰的逼近,无论被军民老幼,都变成了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有几个目光呆滞的竟然还直接冲入火场深处,随即传出几声撕裂般的呼喊,便被浓烟堵住了喉咙,化为了一具焦炭,消失在众人眼中。
    幽幽转醒的梁京,一个猛子站起身来,看着远处已经被大火引燃的木质将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脑也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直到那位小传令官壮着胆子,甩手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这才算把陷入‘死机’状态下的梁京重新打醒。
    “梁总提您得清醒一点,您回头看看,所有在这里疏通城门的人,不仍然还是十分清醒的吗?此时您身为军中最高官长,面临危机之时又怎能自乱阵脚呢?如今堵住城门的石堆已经露出了一个空洞,我们未必就没有那一线生机!”
    梁京又岂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映入他眼帘的,全是正在火海之中挣扎嘶吼的北燕军卒,这些人可都是天佑帝陛下与左右丞相大人齐心协力,从各地督府抽调而来的援助之军;而且此时这十五万大军,还在自己的统领之下。如今竟然连一个幽北士卒都没有斩杀、一寸幽北土地都未能染指,便全部化为一片飞灰了。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最终能够逃出生天,又以何面目回去面圣呢?又把自己那位身居左丞之职的泰山老大人,置于何地呢?
    不知不觉的,也不知是被浓烟所呛,还是有感而发,注视着那些身陷火海之中的北燕士卒,梁京的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断线一般夺眶而出,立刻又被滚滚而来的热浪蒸发的一干二净,再也看不见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连梁京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这些眼泪就是为了那二十万将要化为灰烬的北燕血脉而流,还是为了北燕王朝的未来而流。
    而此时的颜家沟之中,按兵不动了很久的郭兴,终于还是答应了冯廉也的请求,许他带着一小队士卒,步行出谷小心查探一番敌情。
    根据冯廉也的探查之下,发现在己方‘放任自流’的应对手段之下,所有的飞熊军早已经彻底不见踪影。而且他们这次撤军,还撤的极为干脆,此时竟连营盘后方的灶坑都已经全部填平。这故意做出的秋毫无犯之态,也不知是为了避免颜家父子的小心眼找后账,还是故布疑阵做给己方看的。
    得到冯廉也的回报,郭兴也便又陷入了踌躇之中。不过尽管提前的一番布置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但他还是在冯廉也的要求之下,做出了全军回撤东海关的布置。这番布置极为稳妥,只要他们能成功与十五万大军重新汇合,那么整个幽北三路便再无平北军之敌手。
    即便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全歼飞熊军的机会,但自己与手下的八千骑兵也避免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一切的变化,对于迫切想报杀父之仇的郭兴来说,虽难免有些意兴阑珊,但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
    当然,此时这位少帅郭兴,还不知道东海关中那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而他们亲手放跑的傅忆,正率领着四万余飞熊军士,高唱凯歌无比轻松地捋顺着官道,朝着奉京城方向慢慢行军。这一次他们心中不再急迫,也并不害怕郭兴率领麾下骑兵追杀己方。皆因为经过一整日的峡谷血战,郭兴手中的八千平北骑兵,至今还抱有战斗力的士卒,至多也不超过两千之数。即便郭兴拍马杀到,在如此差距的兵力之下,根本也造不成多么大的杀伤力来。
    与此同时,原本正处在一片祥和之中的东幽路李家,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李家的大小姐李乐安,在成功救回了方钧平一条性命之后,便在沈归麾下的十几位聋人兄弟的保护之下,被送回了东幽路大荒城老家躲避战火。其实她可以理解沈归的这个决定,但一路上面对着十几位无法沟通的聋人,却还是让李大小姐的心中暗暗给沈归记上了一笔‘小帐’。
    自从两北正式开战之后,李大小姐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既担心自己的父亲被宫中那一老一小为难、也担心自己的心上人沈归,会身陷险地之中。
    可李乐安毕竟也自幼生长于豪门世家之中,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仍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小情绪来。其实在她的内心之中,还是极渴望能与沈归并肩作战的。
    自从她回到大荒城之后,每日都会有各个支脉的旁系亲戚们登门求见。自己虽然身份高贵,但这些人也都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族亲长辈,长辈求见也实在不好推脱,于是她自己也就难免被卷入到他们那些争权夺利的斗争当中。
    尽管李乐安对那些事极不耐烦又没有兴趣,但面对那些光怪陆离的请求,也并没觉得如何惊奇。毕竟这些事一直都在自己面前上演,多年以来也从未间断。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无论是老的还是小的,都曾为她上演过一出出的不同戏码。而自己也一直都冷眼旁观,随他们自己演出个五光十色。
    不过今日中午的一场家宴,最终却落得个不欢而散。原因也没什么新奇,便是李家族中四位旁系长老,联合向自己‘进言’。这四位长老所图也极为简单:他们想在三年以内,高价购回李登手中的全部关北地契,以便于四家自行耕种利用,省去一番繁杂的请示手段,旨在‘提高工作效率’。
    他们的这个要求,其实也算合情合理。毕竟如今的李登身居宰相之职,已经许久不管族中事务了。而多年以来,东幽李家的大小事务也都是由这四位旁系长老,共同商议之下所决定的。当然,最后的决定还是要寄送到相府之上,等待家主李登批复之后才能决定。长期如此,也确实有些繁琐不便。
    按照这四位长老所想,他们购回李府所有地契之后,日后只需按时向李登上缴一笔宗族贡银,其余各族大小行为,便都由宗族旁系自行决定,不必事事得到李登首肯。而这笔贡银的数目,比起李登今时今日的收入来,也绝少不了多少。
    这本是一件两利两便的好事,但李家大小姐还是在他们提出建议的这个时间当口上,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所以面对家中四位长老的询问之时,自己也只推脱说‘还需明日向奉京城发一书信,询问家父的意见才能回复诸位叔父’,想以此说法暂时把那四个老头给打发了。
    而往常遇见这种事,李乐安也都是如此做的。毕竟无论嫡系独女如何尊贵,终究也只是一个女子之身,根本做不了他李登的主。所以这么回应族中长老,也还算是合情合理。
    可这一次,四位长老却显然并不会就此作罢,仍然喋喋不休地叙述了几个时辰其中好处……
    最后,李乐安还是在十几个冬至探子的保护之下,得以脱身。不过就在深夜子时,院外梆子声响的瞬间,李乐安的绣房之外,便传来了一道重物落地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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