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使得李乐安感到诡异的这个时间节点,也的确有些不同之处。
    如今两北战事已经打开了花,所有好戏都齐齐上演:东海关中的二十余万条人命,此时正在烈焰地狱之中苦苦哀嚎;而颜重武与郭兴的两队骑兵也在幽北官道之上奋力奔驰;而奉京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张黄羚与颜复九,也正在诡谲的气氛下谨慎防备……无论喜欢哪一出戏码,这场两北大战都必然有可以吸引他的地方。
    就在热闹异常的两北战争发展到最高潮的时候,东幽李家旁系的四个长老却十分突兀地提出了购买土地这种要求,光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产生各种臆测。
    而且这四位旁系长老不合时宜的提议,非但并不荒谬、反而已把方方面面都考虑的极为周详,利益分配的方式也显得极有诚意。
    但正因为他们考虑的如此周详,才更令李乐安深感不安。他们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提议,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抛给自己的‘最优解’,明里暗里却都没给本家留下什么反驳的理由。
    那么这四个老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呢?他们甚至愿意按时缴纳同样数目的贡银,却只是为了再额外花上一笔高昂的费用,购回本属于李家嫡系的地契?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避免信件往来的麻烦而已吗?换句话说,省去李登那一封家主印信,再加上七日一个来回的流程,真的值得他们让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吗?
    在这个世道能全须全尾活着的人,谁都不是傻子。这四位长老不是,所以他们的提议也不会仿佛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李乐安也不是傻子,所以无法把这些疑点抛诸脑后。
    今夜的宴席,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参加了,不过却是从她回到大荒城之后,最为正式、参与人数也是最多的一次。饮宴期间明里暗里软的硬的,所说的也都是这样一个话题。而看他们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只要李乐安不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么这些人没准能拖到天亮!
    最终李乐安能够得以脱身,还全靠着十几位冬至的聋人杀手,根本听不见任何呵斥威胁,在她暗示的眼神之下强行把她带回了李府本家宅院。
    子时刚过,李乐安本打算就此歇息,待明日再修书一封,遣人送至奉京城请示父亲如何处理家事就是。如此一来,自己也算对这些族亲长辈有所交代,兴许就能免去他们的纠缠……
    ‘嘭……’
    一声巨响从院外传来,曾经师从林思忧学医的李乐安,也不是个不知江湖险恶的大家闺秀,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误会或意外。于是,在声音传入耳中的一瞬间,李乐安便轻轻呼出一口气,吹熄了房中的小油灯,反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柄惊雷短剑,顺手又把被子弄乱,身形一转,便隐在了衣柜之中,顺着柜门缝隙警惕地注视着房门……
    大荒城中的李府,与奉京城中的丞相府截然不同。这间宅院可以说是东幽李家的大本营,就坐落于大荒城府衙的正对面,乃是大荒城中的黄金地段。由于李登远在奉京为官,而这里居住的一向是家中女眷,所以警戒力量自然是更加森严。平日里别说那些飞檐走壁的小蟊贼了,就连那些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都会下意识地绕开李府大门。
    倒不是因为李家的护院武师手段如何高明,而是李家的名头实在太大,而粮食生意又做遍布华禹大陆,门下的爪牙耳目更是数不胜数;这样的老牌豪族,谁又愿意为了些银钱之事,去触那个霉头呢?
    可今日,便出现了这样不开眼的一位‘客人’。
    李乐安如今虽然躲在衣柜之中,但凝神静气之下也能分辨的出,此时此刻的李府上下,都处于激烈的打斗之中。不过李大小姐也算是个见过风浪的‘江湖儿女’,自信凭着家中明面上那些护院武师、暗中豢养的杀手死士,再加上十几个冬至杀手,只要来者不是陆向寅那种级数的武道大家,那么自己的生命安全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大约过了半柱香左右,尽管闺房之外传来的打斗声音已经逐渐减弱,但李乐安的心却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这位颇有些另类的‘贵族小姐’,自小便懂得耐心谨慎的必要性:这些深夜闯入李府之人究竟有多少?与自己府上的护卫家丁有没有什么内外勾结?他们深夜闯府的目标又是什么?如今外面的打斗之声已经渐弱,到底是哪方取得了胜利?或者是分属不同主子的几方人马达成了什么共识,所以达成了什么休战协定?
    可以这么说,日常行为作风颇有些江湖习气的这位李家大小姐,心思已经细腻到连那十几个冬至杀手,都不敢完全信任的程度。
    随着门外的打斗之声彻底消失,紧紧关闭的房门也随着‘吱嘎’被轻轻推开,一道狭窄的月光顺着门缝投射在了闺房的地上。隐在暗中的李乐安借着这道清冷的月光,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这是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中年男子,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人自左眉至右嘴角,有一道贯穿的刀疤非常醒目!如今这人满脸鲜血,在进门的同时还伸出了一条尖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周围的血迹,紧接着咂了咂嘴,又反啐了出去。
    这人走近屋中,左右打量了一下李乐安的闺房之后,便大模大样地坐在了茶桌之上,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块点心,随意地尝了一口然后点了点头,又借着桌上已经放冷的茶水,一股脑地连吃了三块。李乐安看着他这一番做派,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此时院外不见一个活人,只在地上还躺着两个生死不明的冬至女杀手。看他这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问可知,这位护院的女子身死,定然都是他的杰作;而自家府上的明暗庄丁、护院武师,足足近二百条汉子,再加上十几名有经验的杀手,如今竟然一名援军都没有赶来,显然已经都折在了这位‘饿死鬼’手中。看他这个模样,转瞬之间便杀掉了近二百人,定然是手段过硬的江湖好手。想必,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很难给对方带来什么威胁……
    就在李乐安摇摆不定,暂时还没想出一个脱身之计的时候,吃饱喝足的男子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转个身又走出去了房门;没过多久,这刀疤男便从院中拖了一具女性死尸进屋,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暗中还未暴露身形的李乐安说:
    “差不多就可以了……”
    这还是刀疤男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也是听起来有些别扭的华禹大陆官话,若是沈归在这里一耳朵便能听出,这人的官话略带闽江义安口音,正是今日他所备下的‘牛肉火锅’发源地。
    接下来的场景,便彻底让李乐安惊出浑身冷汗。这刀疤男拿起床边书桌上的一方石砚,把那具冬至杀手的尸体从地上生生地拽了起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番之后,便挥起手中的砚台,一下接着一下的砸向了那位冬至杀手洁白细腻的脸庞……
    由于角度限制,李乐安只能看见那男子挥舞着那方带血的洮砚,朝着尸体的脸上富有节奏地不停挥舞;而随着他毫不迟疑的动作,屋中回响的声音也宛如市场上的肉摊一般、粗粝中带着刺骨的残酷。
    李乐安虽是个大夫,内外的黑红伤、人体的皮肤骨骼也都见过不少,但这种近乎于赤裸的暴力,还是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不适之感。
    那种‘噗、噗’的闷响持续了不长时间,直到那方上好的洮砚已经变得滑不留手,这刀疤男才彻底罢休。随着左手一松,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便自然而然地拍在了地面之上。他随手又扯过桌边的几张宣纸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李乐安躲藏的雕花衣柜面前。
    ‘咚……咚’
    不紧不慢、极有礼貌地两声敲击,算是彻底掐住了李乐安的咽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只要再有任何惊吓,立刻就会从胸腔之中跳脱出来;而右手正不知觉地、用力抓着那柄已经出鞘的惊雷短剑,关节处都已经变为了一片惨白……
    随着衣柜的两扇门被左右分开,剑身不见一丝反光的短剑犹如雨夜之中划过的一道惊雷相仿,直奔刀疤男子的哽嗓咽喉刺去!
    李乐安虽然武艺稀松平常,但此时她手中所执利刃,正是剑奴的得意之作。青年时期的岳海山便是凭着它,刺杀了不少武艺修为远在他之上数倍的武道名宿。
    而李乐安这突然一击,裹挟了浑身的力气与,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而抢出了一个先手,正是抱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态,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然而,就是这样防不胜防的舍命一击,却被这刀疤男子轻轻侧身让过;随后他微曲食、中二指,以一个敲桌子的手势,随意地点在了李乐安执剑的手腕之上……
    单从他制服李乐安这一手,并看不出此人师承何门何派;而之所以完全没把李乐安的以命相搏当成一回事,凭的也只是高出对方不知几何的眼力与速度而已。
    毕竟此人可是在半柱香之内,便把李府上下二百余口,杀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狠角色。
    李乐安手腕被他一击之下自然失去了控制,而本是意欲搏命的招式,即便没有刺空也定然无法再次变招。不过被卸力倒地的李乐安,也并没傻愣愣地任人宰割,反而是在倒地的一瞬间、强行扭动她那随风扶柳的纤细腰身,伸出左手把坠落在地上的惊雷短剑反手抄起、剑尖立刻顶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这男子见李乐安这一番流畅无比的‘自杀威胁’,不禁赞叹出声:
    “干了一辈子黑活,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你这般的奇女子。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是想错了,我所接到的指令是,不问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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