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幽北三路的东幽路,正式改为了漠北神石部族的东幽盟。亥时初刻、大荒城中最后一面幽北旗帜,也已然换成了神石部族的盟旗。四十二岁的巡防营长李明翰,抚摸着被自己亲手摘下来的幽北三角旗,心中倍感唏嘘寂寥。
    这是多好的一面旗帜啊!三角的三条边,象征着关北、中山、东幽,三路合一;黑白双色各分一半,象征着太白山与混同江,山水相连;而旗帜中央的圆圈,便代表着扶危解厄的萨满教,光照众生。这可是从小看熟的旗帜啊,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大荒城里最后一面幽北旗,已然被他亲手取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漠北神石部盟的盟旗:黄条布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中间还画着一块花里胡哨的大石头,能多恶心,就多恶心。
    儿子昨天刚跟自己讲过,先生说“一撇一捺、就念个人”。可自己分明没有离开故土,却再也不能以“幽北人”自居了;也不知这“新漠北人”的身份,到底还能不能活出“人”的样子来。
    既然生了两条腿,就总得站着活啊!
    心里万分难过的李明翰,换换抬起头来,望着迎风飘扬的漠北盟旗,竟有些鼻子发酸;他本想把手中的幽北旗收入怀中,可回头看了看自己手下的二十名巡夜兄弟,反而又止住了动作。他将双手背了过去,随意的说道:“都回去歇着吧,老子想一个人待会……”
    眼看着弟兄们越走越远,李明翰找了一个背风的胡同口,取出了那面三角旗帜发怔。他很想把这面旗帜带回家中私藏,权当是留个念想也好。但在眼前这个关头,私藏幽北旗帜,绝对会招来杀身灭门的大祸。即便已经摘干净了巡防营的弟兄,可家中还有妻儿老小……
    “哎,还得顾那个“小要账鬼”呢……拉逑倒吧!还是烧了吧,烧了干净……”
    李明翰嘴里念念叨叨的宽慰着心思,一手紧紧攥着那面三角幽北旗,缓缓走向眼前不远处的一道火盆……
    “既然这么喜欢,那就留着呗,没准日后还能用上……”
    “哎,你说倒轻巧,留着藏哪不都是雷……谁!!!”
    李明翰刚答了半句话,突然察觉出了异样!最近幽北三路饱受战火摧残、连带大荒城的宵禁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按理来说,此时大荒城的街面上,除了打更的更夫、巡夜的兵丁之外,根本不该有别人闲晃;而打更的更夫都是老头、不可能发出中气十足的声音;而巡夜的兵丁、也都是自己多年的老弟兄,根本就没这种嗓子!
    李明翰察觉不对、忽然发出暴喝的同时,右手迅速摸向挂在左侧腰间的刀柄;然而他的右臂才刚刚动了不到半寸、便被一道寒冷刺骨的冰凉、轻轻抵住了咽喉:
    “跟军爷打听个道,最近的死胡同该是怎么个走法。”
    “身后的胡同,第二进宅子空了,本家去了南边避祸。”
    “聪明!”
    东幽路的土皇帝,乃是富家一方的李家;所以他们这些穿官衣的军爷,平日里的待遇也相当不错。正因如此,四十二岁的老兵李明翰,已经挡不住发福的趋势,双下巴和大肚腩一个不缺;就连脚下的那双官靴,都是经过自家婆娘的一双巧手、拓宽两次之后的加肥版本。
    然而饶是如此,他仍然被身后那位不速之客,一手架腰一手架颈、仿佛双手捧着一根甘蔗那般轻松、朝着那进荒园走去。
    荒园虽是荒园,但主家在临走之前,仍然还是挂上了一把大锁、防君子不防小人。自打刚才起,就一直紧闭双眼的李明翰、耳边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阵木门的呻吟声、便顺着胡同两侧的夹墙、传到了长街之上……
    “谁啊,亥时四刻了,回家睡觉去!”
    街口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李明翰只觉托在颈部的大手突然收紧,急忙会意开口嚷道:
    “我!李明翰!”
    “哦……明翰呐!后半晌到我那喝一口去?”
    “哎!知道了,后晌我带肉过去!”
    “等着你啊!……紧闭门户、防火防盗……咚……”
    打更的声音越传越远、许久之后才彻底消失不见;而李明翰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也“悠”过了高高的门槛……
    “你叫李明翰?开眼。”
    “别,小的这双眼没什么毛病,就不睁开了。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听着呢。”
    “今天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想打听点消息而已。街面上的人都说,这大荒城里有四层天、更有一层天外天。我就想问问,这句话到底怎么解释?”
    “嗨!我还以为是总督府的探子呢,吓死我了!这就是大荒城本地的“赖子”,经常挂在嘴边上的顺口溜而已;说的是东南西北的四家首户,还有天外有天的李家而已。”
    “四家首户?”
    “是啊。我们大荒城是东贫西贱、南贵北富。而这城东首户老郝家,就是专门卖人的;从男到女从老到少、只要您给得起银子,他就能给你找来需要的人。”
    “找人?找人用得着银子吗?”
    “嗨!也怨我没说清楚。这人和人他不一样,老郝家卖的人,那都是吃不起饭的、没能耐的、欠债还不上的穷人。就比如说谁家人丁不旺、得买一房良家侧室吧?谁家少爷犯了王法,得找个人“换脑袋”吧?他老郝家,干的就是这档子事。”
    “设局下套?倒卖人口?”
    “比那可邪乎多了!不过要是说起这个,那就算没个头了!我这么说吧,大荒城还有句话:城东卖人、城西养鸟;城南都是人上人、城北的全他妈不是人。这城东老郝家卖人为生;而城西的小凤娘,干的是置办外宅、养“金丝雀”的营生;至于城南都是非富即贵的大宅门,由东幽商会的老掌柜做主;而城北就是小黑子的地盘,他冬天开林场子、其他时候放江排子、还养着几十艘渔船,几百号的打手,下手黑极了!”
    李明翰倒也光棍,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全说了一遍。而沈归听完之后,一时之间,反倒无法做出决定了。
    按照李明翰的说法,这座毫不起眼的大荒城,竟足足盘踞着五路人马,这就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摘一个天外天的李家不谈,其余四路人马,听起来哪位都不是省油的灯!
    正如郭兴所想一般,沈归的确没打算杀李子麟泄愤,因为李登压根就没死,他又何恨之有呢?眼下他的丈人公,正在老乞丐贾三爷的贴身保护之下,一路向北而去。根据之前众人商定的结果,他们这一行人的落脚点,应该是东幽路的极北之地——墨河村。
    如果山势绵延两千八百余里的东金山脉,也无法藏下一个小小的李齐元;那么沈归就只能硬着头皮、与可能出尔反尔的宋行舟拼命了!
    当然,之前他在李乐安面前立下的军令转,的确有吹牛的成分。他确实藏了一招以命换命的杀手锏,可以对天灵脉者造成实质上的威胁。但毕竟这招杀手锏消耗太大,他又无法通过反复试验、来辨别其中真伪;所以究竟能不能拼掉宋行舟,他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然而李登的死活,沈归与李子麟心里清楚,但外人却无从知晓。所以这一趟大荒城之行,于情于理,沈归也必须要来。既然如此,不顺手做点什么的话,也实在有些浪费功夫;于是经过一番盘算之后,沈归就打算借这个好机会、出手帮李子麟解脱束缚。
    经过事先打探,沈归将目标锁定为大荒城中的四大首户。不过为了避免错斩“假肢”,他在行动之前,仍然还是得抓个舌头问问清楚。
    由于李明翰流露出了对幽北三路的眷恋之情,所以沈归也就把这个重感情的舌头,带到了一个空园子里。他本打算问清楚四人今夜的具体动向之后,再将这根舌头击昏了事。
    可经李明翰这么一说,沈归却犯了难。一个姓郝的人贩子、一个叫小凤娘的高级粉头、一个商会会长、还有一个血汗工厂的把头;这大荒城的四层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却全是与人打交道的行业,可谓四双手眼、通着同一片天!
    自己虽来过几次大荒城,但从未深入其中;一旦自己判断失误、反被四张大网卷入其中的话,凭着一身的好武艺,倒是也没人可以拦得住他;但日后还有大用的李子麟,也就难逃一条活命了……
    李子麟一死,东幽路的事,也就再无真假之分了!
    沈归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李明翰却已然受不住了。他只觉得身下的青石板愈发冰凉刺骨、脊梁骨也蹿入了数道潮气,实在痛痒难当;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尽可能小心地扭动着身子,想要在不惊扰对方沉思的前提下、翻个面趴着……
    “别动!”
    沈归只是在思索究竟选择哪道突破口,并不是在神游天外。他眼见李明翰鬼鬼祟祟的扭动身子,便立刻伸出一只大手,像小孩捏蛤蟆一般、死死按在了对方的腰上!
    一直死死闭着眼睛的李明翰、看不见眼前的变化,自然突然按在胯骨上的大手吓了一跳:
    “啊!!!”
    毫无防备之下,李明翰还是睁开了眼睛……
    今夜皎洁的月光,将沈归那张清瘦的脸庞,勾勒的清清楚楚!
    “沈……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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