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亥时四刻,穷苦人家早已睡下多时;而阔老爷们的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大荒城有四层天,可根据工作时间与工作性质来判断,首先可以排除城西的小凤娘。因为眼下正值这位“掌笼人”、迎来送往的高峰时期,四周耳目众多,难免会打草惊蛇。
    根据李明翰所说,城南的东幽商会老掌柜,已然年过七旬,此时应该早已睡熟;至少在明日鸡鸣以前,什么时候找、他就什么时候在,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城东的老郝家,干的本是伤天害理、缺阴损德的营生;这样的人手上血债累累、防备心也是最强的。如果沈归仅仅想要杀掉家主郝思明,那只就算整个大荒城作保,郝思明的人头也一样不归他所有;可沈归想要彻底拽出他的整个后续梯队,工程量不小,还需要补充更多的消息。
    所以城北的小黑子,显然是最合适的切入点。无论此人心有多黑、手有多狠,可终归难逃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因为他干的每一样营生,都绕不开江湖人与萨满教这一层关系,也就正好打在了沈归的手腕上!
    江湖从来都不只靠拳头大小说话,更与金银之物毫无关联。沈归行走江湖,除了靠着“春典全通”的本是以外;更主要的依仗,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辈份。
    别以为只有庙堂之上,才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江湖人对于辈份的重视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本就是千百年来、支撑着江湖传承持续不断的基本体系。
    如果从老叫花子伍乘风那论起,那么凡是吃一碗江湖饭的人,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见沈归就先矮了一辈。不为别的,单纯是由于楚墨的门户太高,乃是游侠之祖。
    如果从李玄鱼和林思忧那论起,那凡是萨满教中之人,见了沈归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护法大人。毕竟大护法不但起到“教内纠察”的作用、还能帮助受人羞辱欺凌的萨满巫师出头解恨!这天底下又有哪只羊,会讨厌牧羊犬呢?
    亥时五刻,李明翰斜跨着官刀、神色平和、步履沉稳地从胡同口走出来,迎面刚好撞上了方才约他“喝一口”的老更夫。
    “哎?李头,刚出来啊?是不是朱家的宅子进贼了?”
    “没,就是大门的锁糟了。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空宅子招来几个贼,也是在所难免的。我这边多留点心,也算是没白拿朱老爷的银子啊。”
    “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仁义、厚道!你说说现在的小崽子,哪有您这样的厚道人啊!那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方才我还听你们巡防营的二德子说,这次换了漠北主子,他要好好表现啥的……我呸!表现他奶奶个腿!挺大的老爷们,他也不知道要个脸皮,给那些漠北狗当奴才舔屁……”
    “嘿!打住打住!我说罗大爷,咱都是小老百姓,就干好咱的差事、过好咱的日子,说不着那些天上的事。这样吧,今夜子时一过,您老下了夜之后,就把城里的打更的叔叔大爷都叫过来。咱借着老汪头的面摊,好好喝上一顿大酒,解解心烦!”
    “别别别……我这葫芦里装的可都是好酒!你把那群老骨头渣子都叫来,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李明翰眼珠一转,身手搂过了罗老头的肩膀,悄声贴着他耳朵边说道:
    “可别满处嚷嚷啊!我那有酒,黑货,不能留!咱爷俩今天要是喝不完,明早就都得倒喽,那才是糟践东西呢!”
    “哎哎哎!那我知道了。下了更之后,城北老汪头那见!”
    “好嘞!”
    二人交换了眼神之后,便向反方向走去。罗老头继续喊着他的更号子,而李明翰则掩好了鼓鼓囊囊的腰包,走回了巡防营驻地。
    大荒城是个不惹战事的福地,再加上民生相对富庶,所以即便首府大城的巡防营,也无法做到满编满员;吃空饷算人头的事、放在哪都不新鲜,还有不少人已然成家,还有一些穷哥们家住城外;所以今夜留在巡防营里的弟兄,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百人。
    “咳,二德子,去把醒着的弟兄都叫来,睡熟的就算了。”
    这位刚被罗老头告了黑状的二德子,转身出营而去;片刻之后,便带回了大概四五十人。除了等待接班的二十人之外,还有几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家伙,显然是二德子刚叫起来的“好朋友”。
    “刚才总督府……哦,现在是王府了,派人递了话来。王爷有令,说今夜巡城取消,大家可以早些休息了。”
    二德子听完眉头一皱,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叫嚷起来:
    “可算休一天了,行了,弟兄们都回去睡吧…”
    不大一会,整个营房当中就只剩下了二德子和李明翰。这位轰走了旁人的小卒凑上前去,压低了嗓音对李明翰说道:
    “我说李大头,咱王爷一人得道,您这同族兄弟也跟着鸡犬升天!今夜巡城停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好事啊?说出来听听呗?”
    “有事没事的,我一个巡防营长,也跟你小子汇报不着啊!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嘿我说李明翰,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给老子顺杆爬是吧?别给脸不要脸啊!你还以为自己这巡防营长,是个天大的官呢?狗屁!别看你也姓李,可您是李家大院出来的皇亲国戚?还是他李子麟的铁杆心腹啊?我还告诉你说,就你这“臭脚巡”,我二德子想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臭虫似的!”
    二德子今年才二十出头,嘴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就敢点着直属上官鼻子一通臭骂!这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一定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李明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没说出什么下话来!
    当然,二德子本家姓姚,跟天外天、皇上皇的东幽李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不过他倒是有个特别横的姐夫,叫做郝思明。
    李明翰岁数不小了,几十年的巡城差事干下来,什么人没见过?他早就把尊严与体面,修进了骨子里,伤不到半分的体面。如今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指着鼻子尖的臭骂一通,他不但吞下了这口恶气,更换上了一张市侩的脸皮:
    “你看你孩子,有啥话不会好好说啊?今天晚上的确有事,但是也太危险了!我也就是念着你姐夫的关系,想让你躲远点啊!”
    “省省你那吐沫星子吧,少来这套!谁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计了!你跟包子他们关系好,就想把在漠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留给他们那一队人,我说的有错吗?”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行行行,你不是死活非要去吗?我让你去总成了吧?听好了啊,王爷府的大管家说,北城角门,一会可能有探子入城行刺王爷!”
    “哎,这不就对了吗!以后有啥好事,你也多想想我姐夫那层关系!以后我要是上去了,不也得记着你的好么?”
    “去吧去吧,多带几个人,小心着点……记得给你姐夫带好啊!”
    “见着面再说吧!”
    李明翰看着二德子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票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一拱,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马上你们就见着面了……”
    与此同时,沈归也来到了混同江畔。北城外已是夜深人静,唯有岸边一艘小渔船上,正睡着一个汉子。沈归走上前去,盯着他盖在脸上的草帽,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买鱼去鱼市,摆渡等天亮以后。”
    “哟,没闷着啊?合字的?”
    “……认错人了。”
    “您多辛苦,我是来测字的。”
    “……上来吧。”
    正常来说,测字这个词,就代表着算卦的一种方式;但是在江湖道的语系之中,测字这个行当的别称,就叫做“小黑”。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渔船停在了一片江心岛上。沈归下船四下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缕火光,还有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在朝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
    沈归刚想向前走去,却被那个船工拦住了去路:
    “盘岔发青,先过一水(你是生脸,先让我搜一搜身)。”
    沈归莞尔一笑,那柄藏在袖口里的惊雷剑滑入掌中,慢悠悠地从他眼前晃过:
    “我是有别的心思,你现在正给混同江里的龙王爷捶腿呢!”
    “虎头!”
    远处传来了一道大嗓门,这名船工听完之后,便不发一言的回到了船边。
    “劳这位兄弟往前走走,我腿脚不大方便,迎不了客了……”
    沈归循声而去,只见篝火旁边,正坐着一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掐住右脚脖;而他的右手,整倒执一把匕首。
    再向下望去,只间右腿内侧鲜血淋漓,皮外还露着半截断箭杆,看起来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一道新伤。
    “稍等啊,一会就完!”
    这络腮胡子紧咬牙关,右手一用力,紧贴着箭杆、将匕首插入大腿皮肉;随即他又深吸一口大气,右手用力一别……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出,这汉子也疼的浑身冷汗、不自觉的松开了右手……
    “…妈的…卡的也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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