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的声音虽大,但背着柳执下山的张青牛,却并没有忽略身后飞石破空的声音;只是他心里十分清楚,如今白衡与宋行舟双双陨落,那么他沈归就是华禹大陆的武道顶峰。如果他此时真的动了杀心,就算自己再多练百年,也终究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
    瞬息间、两块碎石便准确命中目标。只听“喀嚓”一道脆响,柳执的腰椎骨,便被一块圆石彻底击碎;而另外一块扁平的碎石片,则削去了他头顶的发髻……
    化解了巨大的冲击力之后,张青牛感受着背上徒侄那无助的颤抖,只是略微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良久之后,他开口发出一声长叹,继续背着废人柳执,缓缓向山下走去……
    从此之后,玄岳山上便多了一位玄字辈的四代弟子,是个哑瘫子。此人性格有些孤僻、常年住在玄经阁中,每日有专人伺候、平日也是靠着吊篮爬上爬下、取阅经文。至此人羽化飞升之前,将玄经阁中所有道藏典籍重新批注整理,更留下了一部自己由编纂注释的长春功法。
    玄门后世弟子,为其洁身更衣、置办后事的时候,只见这位又哑又瘫的玄愚师叔祖,周身皮肤洁白细腻、鹤发童颜不见老态;胯下宗根、亦犹如新生婴孩一般……
    待张青牛与柳执下山之后,沈归也提着吸饱了雨水的发髻,闷闷不乐的向村中客栈走去。借着客栈正厅微微逸散出的灯火,沈归见到痛失爱子的老吕捕头,正站在雨幕之中,翘首望着自己进入林中的方向……
    沈归敛住心神、强扯出了一抹微笑,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发髻;老吕捕头一见此物,心神一松,便犹如一棵枯树般向后栽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次日天明。老吕捕头睁开眼睛,看了看床边合衣而眠的沈归、与桌上那一缕发髻,不禁悲从中来、无声的哽咽着……
    由于老吕捕头有正经官身,所以这间客栈的掌柜惹不起他;但出了这么恐怖的人命案,他也实在不敢待下去了。他带着同样被吓尿了裤子的两位小伙计,跑的是无影无踪;眼下偌大的一间之中客栈,就只剩下了老吕与沈归二人而已。
    老吕怕惊醒沈归,强忍着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但动作带出的声响,却仍然没瞒过沈归那敏锐的感知力。他睁开眼皮,见依然转醒的老吕捕头、哭的完全不能自已,也深深叹了口气劝道:
    “老捕头,贼子已然被我枭首毙命,尸身也打落山崖以下了。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您老还要送子还乡,总不好过度悲伤。况且说句不好听的,看您这把年纪,也受不了几年的相思之苦了;不如就好生活下去,也能使令郎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一听沈归此言,老吕捕头的眼泪虽然没有止住,但万念俱灰的心神、却得到了一丝纾解。是啊,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就算牟足了劲的活,也没几年阳寿可期了。若是此时寻死觅活、传入他人耳中,反倒堕了他吕家爷们的威名。既生的是男儿身,吃的刀头饭;为国尽忠,又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
    “是啊,是啊……此次仰仗公子爷仗义出手、为我儿吕方报仇血恨,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老爷子您等等!您方才说贵公子的名讳是……?”
    “吕方,双口吕、方正的方……”
    这个名字对于沈归来说,并不陌生,二人往日确有一段交情;他只是没想到久别重逢之日,兄弟二人竟已然阴阳两隔!一时之间,他心中有些后悔,不该放杀人凶徒柳执一条残生;但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张青牛的言语,那种对快意恩仇的渴望,反而又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良久,沈归内心之中的万千纠葛,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他紧紧攥住老吕捕头的双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老人家,吕方是在下的义兄啊……”
    老吕捕头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同样面带悲戚的沈归,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
    待二人情绪恢复如常之后,沈归借客栈后厨煮了一锅菜粥,半强迫地喂老吕捕头喝下一碗。
    “老爷子,不知您日后又作何打算呢?”
    “打算……还有什么可打算的呢?既然朝廷钦犯已经被贤侄打落山崖了,老朽也应该带着……带着他回京交差去了……”
    “嗯……有始自当有终。不过依小侄看,老爷子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如这样,罢。等您交过了差事,办完了后事,便去幽北找……”
    “贤侄不必费心了,老朽哪也不去!”
    沈归本是怕老捕头回到家中,睹物思人,会无法走出丧子之痛的困境;只不过看他的态度仿佛格外坚决,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
    “哎……那既然是这样的话,就劳烦您给周元庆带句话吧。就说,解决南康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等”字。”
    “哎,我记下了。贤侄,你此行又去往何方啊?”
    “长安,祭拜家中先人。”
    一锅菜粥分食完毕,客栈外的大雨也终于停了下来。一老一小互道珍重,就此分别。沈归骑上那头漂亮的小驴,踏上三晋地面,直奔长安方向;而痛失爱子的老吕捕头,带着两匹快马、一具尸身,返回燕京交差。
    可惜的是,拒绝了沈归邀请的老吕捕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天佑帝的封赏嘉奖、文武同僚的嘘寒问暖,并没有令他逃开睹物思人的困局。就在北燕王朝成功平定华江以北的那一天,老吕捕头也在普天同庆、大赦天下的欢腾气氛之中,静悄悄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之上……
    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大世代的进程面前,永远显得非常苍白……
    此时此刻,北燕王朝原本窘迫的局面,经祝云涛的一手釜底抽薪,立刻翻转过来。解忧军大统领庞青山,虽然成功收拢了秦军残部,壮大了己方军威;但前有石门、燕京两座坚城阻拦、后有蔡宁、项青两军三面合围,解忧军正面临着走投无路的绝境。
    其实所谓的绝境,对于一支强队来说,未必只有溃败一途可循。古往今来、无数以弱胜强、名震天下的经典战役,大多都是发生在一方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困兽之斗,濒死一击,往往会爆发出极其惊人的战斗力;而围三阙一之法,也就是为了在心理上给对方士卒一个纾解、瓦解他们那死战不降的决心,从而避免己方承受过大的伤亡数字。
    公平的说,虽然解忧军的战斗力、早已被天下人所不齿;但那也是南康朝廷花费大笔金银供养的正规军!而且仗着财大气粗、工匠手艺精湛的优势,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后勤给养、这一支解忧军、足可称华禹历代兵家之最!
    只不过南地百姓,生活环境富足;就连那些最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会去找一间正经商号,打杂学徒;绝不会让他们来吃这一碗沾了人血的刀头饭!也只有那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儿或是配军,才会为了一口吃食、一条活路,而投身军伍之中。
    兵源素质也就可想而知了。
    换句话说,如果今朝被四面合围之军,都是陈子陵麾下的秦地虎狼;再有这一批天机工坊的新式军械作为辅助的话;那么背水一战、一鼓作气打下燕京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可如今乃是南康解忧军被人合围,还是刚刚经过收拢混编的“杂牌军”!
    更可怕的是,其中大部分的三秦老兵,对陈子陵“阵亡”的前因后果,都心如明镜一般……
    所以这些人微言轻的秦军士卒,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才会被上官裹挟,全体向南康军投诚倒戈;而庞青山麾下的正统解忧军呢,也必须时刻警醒,以防秦军士卒为了替主帅报仇、随时会反戈一击。毕竟强宾压主的事,可从来都不是天方夜谈!
    所以眼下的解忧军,正处于内忧外患、互相猜忌的微妙状态之下;而这十几万杂牌,除了四处逃窜与消耗粮草之外,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应对之法。
    周长安奉旨收拢三秦大地,无法回到蓟州指挥作战;所以左丞相王放重新挂帅,全盘接过了战场指挥权。就算所有北燕人,都准备好要将南康军一举歼灭的时候,他竟发布了一道别有意味的帅令。
    他将战场划分在中州以北、鲁东以西、燕京以南、三晋以东的范围之内;所有在野的北燕军、同时向中心点缓缓进军,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敌军仍然还在蓟州平原以内,那么所有人都不必着急;直到冬至来临之前,将这十几万军队消灭即可。
    蔡宁对此老成持重之计、倒是毫无异议,并迅速上书附议;可当项青接到此令之后,却并未理会王放的进军方略;他只是修书一封,呈天佑帝驾前、要求朝廷给他祝家父子一个说法而已。
    次日朝会之上,天佑帝将项青的呈文掷于堂下,目光如冰似刃,直刺太子周长永。不过,他并没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太子,甚至都没有提过一个字;他只是铿锵有力的做出了一个天子承诺:
    朝廷必会继续深挖祝云涛一案,不会因为以一个名唤柳执的“杀人剑”伏法,而彻底宣告此案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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