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周长风这个幌子不说,其实单就祝云涛一条人命,如果抛弃掉个人情感因素的话,并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何况项青的祝家血脉,至今还未得到巴蜀军民的一致认可;而他本人也是个文官出身,虽眼下也统兵在外,但背后没有祝云涛这棵大树撑着,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所以他如今倒逼天佑帝、必须就此案给出说法的“犯上之举”,也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可言。而且从他手中那一支新军的具体动向来看,也并没有枉顾内阁批示、拥兵自重、胁迫君王的迹象存在。
    如此看来,项青纯粹只是打出一手“感情牌”而已。
    不过感情方面的问题,有的时候也可大可小。尽管如今北燕朝廷的根基,已经基本稳固下来;但天佑帝却必须给项青一个交代,哪怕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哪怕他血脉存疑、哪怕他人微言轻……
    紫金殿上的文武官员,俱是唯利是图之辈不假;但如果天佑帝辜负了祝家父子,那么日后就别想再有人愿意替天家真心卖命了!无论是体恤忠臣、成就一番千古佳话也好;千金买马骨、收拢因战事而离乱动荡的民心威望也罢。对于现在的项青来说,只要没有扯旗造反的举动;那么无论他做出何等恶事,只要周元庆还在位一天,就必然要将这个忠臣遗孤、视如己出一般优待。
    奸佞忠臣、昏君明主,百姓小吏,乡绅商贾,本质上不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痛失爱子的金刀捕头老吕,成功带回了钦犯柳执的发髻,并作为结案的凭证,交给了燕京知府罗源。而罗大人也按照“沈归”的说法,进行了归档结案,并依照北燕律法,上交刑部复查。
    然而此事内情究竟如何,无论是天佑帝还是满朝文武,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
    这个已然束手伏诛的案犯柳执,本是幽北三路的阉宦出身,来路并不算什么秘密,也十分容易查明。他与他的师父陆向寅,本是幽北前任太子颜昼的铁杆心腹;在颜昼倒台之后,柳执也被兴平皇帝颜青鸿、定为幽北反叛,并签发了海捕公文。从此,柳执便流落于江湖之中,成了一条“流浪恶犬”,为了一口吃食而四处给人卖命。
    这样的一个疯狗,能与祝云涛、周长风有什么恩怨纠葛呢?而这两条朝廷大员的人命,又如何值得一个江湖人、在北燕国都、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当街行刺呢?
    正所谓水有源、树有根;出现了一个杀手死士,那么也必定有背后指使其行凶之人。而罗知府本想就此案继续深挖下去,将真凶连根拔起;但还未来得及开头,便被他的贤内助——水烛先生强行阻止。于是,罗知府就此草草结案,装傻充楞地将罪名钉在了柳执身上,并上交给刑部进行复验。
    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桩案子,背后究竟有无隐情,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此案牵连慎重,没有人想与之扯上关系,统统选择冷眼旁观。
    如今燕京知府罗源,也同样装傻充楞,就这么将结案的卷宗,呈上了刑部;而刑部尚书梁禄,却万万不敢就此结案!
    梁大人乃是六部尚书之一,北燕朝廷的股肱之臣、王党风头正劲的魁首之一!既然身居高位、对于此案背后的牵连、自然也心如明镜。他心里清楚,一旦就此归档结案的话;加入日后“那一位”不慎倒台,这桩案子必然要被重新翻出来……
    皆时,贪赃或许没有他的事,但枉法的罪名,他根本洗不干净。届时,他梁禄也会从一个铁杆的王党魁首,变成了蔡党的奸细、太子的门人……这个污点,他根本就洗不干净!
    没法子,既然这桩案子,自己这个二品的脖子顶不下来,那就只能继续往上报了!斥责就听着、贬职就忍着,总比被罢官夺爵、抄家灭族的好!
    由于日前右丞相蔡熹、为国事操劳过度、导致积劳成疾,在一家古玩铺子里口吐鲜血,自此卧床不起。近日以来,在太医院的精心调养之下,终于悠悠转醒;但每日仍需老参吊命,根本无力过问政事。而如今右丞相的职务,暂时都由户部尚书程谊程大人、全权代劳。
    程谊虽有“北燕铁算盘”之称,但平生却只精于账目,不善政事人情;在内阁之中、也断断无法与王放这等不世出的人杰,分庭抗礼。而蔡熹的本意,也只是想让程谊帮自己“占个位置”;待来年春暖花开,病痛消褪之时,他再重新杀回内阁,与王放继续周旋……
    那么从朝廷章程来看,祝云涛与周长风的命案,刑部尚书梁禄也拿捏不准,就要发到内阁、等待中批或圣旨的朱复。可如今内阁虽是王放一家独大,但此事背后毕竟关乎于当朝太子,牵连甚广、干系甚重。王放虽是个粗放豪迈的武人性子,头脑却并不比蔡熹愚蠢半分;他对此案也为恐避之而不及,便直接一退六二五、干脆捅到了陛下面前……
    于是乎,便有了天佑帝亲口宣布深究此案,并由他一手督办。
    究竟是谁做出来的事,谁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杀人剑”柳执,就是太子门下的走狗;而祝云涛与周长风、包括在城门洞中枉死的那几十位无辜百姓、也都是太子爷的一手安排。
    按照太子的想法来说,父皇洞悉先机、布局精妙;在最危急的关头、将祝云涛这手布了几十载的暗棋摆上台面,成功将北燕王朝溃败的局势,彻底翻转过来。既然眼下朝廷已经胜券在握,以父皇高瞻远瞩的眼光、精于谋划布局心机,应该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天下太平,做出提前准备了。
    所以,太子之所以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光天化日派出柳执这样的顶级恶犬“出口咬人”;一半是给旧党中人擦屁股,一般则是出于揣摩圣意,替父皇分忧的心情,充分展示自己具备了“上位者”必要的果决与狠辣!
    既然祝云涛已经发挥了作用,那么就等于再没了作用。除掉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站在帝王术的角度来看,太子的这个想法,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古往今来、千秋百代;每至“刀枪入库日、马放南山时”,那些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也鲜有善终的例子。
    而天佑帝周元庆,也的确为祝家父子日后的安排,颇费了一番心思。首先来说,华江以北平定之后,类似三秦大地,巴蜀道、包括必然要收复的“西疆失地”,是肯定不会再交给身份格外敏感的封疆大吏了。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祝家父子,必须要留在蓟州,最好能住在天子脚下,稳稳当当的做几年安乐公侯。什么时候祝云涛与世长辞,项青、也就是真正的祝文翰,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
    父子同殿称臣的事,还是颇为麻烦的。
    至于天佑帝想出的安置方法,其实也不算什么上策。以祝家父子的功绩来说,那种明升暗降、明褒暗贬的封赏手法,肯定是行不通的。财富与土地的封赏,绝不能小气了;而祝云涛入朝为官,也必须握有实权,真正能够掌握北燕王朝的时局走向那种;之后,还要招赘项青一个驸马爷,更需破除先祖立下的规矩、许这位驸马爷,兼任朝廷公职;许他一个锦绣前程,送他一片铁杆的庄稼……
    如此铺张的封赏,原因也很好理解:天佑帝不想被人说自己过河拆桥、也不愿意做出那兔死狗烹之事。大丈夫既生于天地间,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更何况他还是一朝天子,万民之主。假如格局狭窄、目光短浅,事事工于心计的话,又岂能令治下官员百姓信服呢?
    这就是周元庆与太子,在本质上的区别。
    权术也好,制衡法也好、帝王心术也罢,终究只是手段和工具而已;为人君主者,绝不能被此等小道术法蒙蔽心智、最终泯灭了人性的光辉!
    可谁知道自己分明已经做好了放血割肉、千金买马骨的心理准备;而自己钦定的继位者、却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砸碎了自家的锅台!无论这案子最后如何收尾,至少他天佑帝周元庆,再也洗不脱“功高震主、妒杀功臣”的嫌疑了……
    其实早在太子授意四处散布谣言、中伤四皇子周长安、试图离间君臣、父子之间的信任之时,天佑帝就已经在为战后退位的事,做提前准备了。他将季家满门被害之事,通过一场血花四溅的廷杖、统统揽在了自己头上。如此做法,就是以为了给太子留下一具清白之身,他日君临天下。
    天下为人父母者、往往都会如此;北燕天家之人,也不外如是。可自甘揽过罪责,与被亲生之子“栽赃陷害”,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即便是往好处想,太子此举,本意是为君父分忧;只是头脑愚蠢、手法幼稚,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但即将迎来中兴之治的北燕王朝,真的需要一个愚蠢幼稚的君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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