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只不过这“逐利”二字,本是一个中性词;并不是那些卫道士、老夫子所说的“卑贱下流”,更不必为此耻。所谓货运南北、汇通天下;在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年景,有了商人帮忙流转运通,会在极大程度上刺激经济发展,民生的便利,令老百姓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可一旦遇见天灾人祸、或是年景欠收,那些愿意为利益不辞辛劳、跋山涉水的商人,也同样会泯灭良心、哄抬物价,去搜刮那些沾满了血腥味的铜钱……
    他们在年景好的时候,会锦上添花;在大灾之年,也会落井下石。所以商人就像是一柄锋利的武器,可以用它来惩恶扬善、也有人用它来为非作歹;是正是邪,全看握剑之人如何运用而已。
    当年南康王朝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与他们即将面临的死局困境,诱因都是相同的:
    宝剑足够锋利,却没有执剑之人。
    北燕的“商人利剑”,就握在天佑帝的手里。尽管因为种种原因掣肘牵绊,他与两位丞相,在发展经济方面做的并不够好;但凭着粗暴简单的“官卖垄断方式”,还勉可以维持一定的制约能力。
    北燕是官商为柄,以皇权律法为磨刀石;双方彼此依靠、却又互相攻伐打压。
    可所谓的南康王朝,本身就只是一把没有思想的“疯剑”,从上到下,都直奔纯粹的利益而去!他们不愿意接受天佑帝的约束,便以宗族为阵营、以利益为绑绳、联手组成了一个“大商会”!
    好时自然百样好,而南康王朝走了几十年的国运,大部分财阀豪商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花花轿子人抬人,锦上添花的事永远都不嫌多。可如今这一场大战过后,南康自己也是满目疮痍。落井下石、暗地里捅刀子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已经算是门风正直了!
    至于齐心协力、共赴国难的事嘛……嘴上说说还行,若是真叫这些大商人们割肉放血,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既然是为了逐利而聚合,也必然会因为利益受损而分开。
    所以在沈归的设想之中,其实北燕王朝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安安静静的等上几年,那所谓的华江天谴、必然不复存在;那羡煞旁人的南康盛景,也必然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地的残垣断壁。
    只要南康内部生出了乱子,那么“分化一批、拉拢一批、打压一批”的帝王术,周元庆自己已经玩了一辈子,就用不着沈归来教了。
    所以如果战局发展,准确按照沈归预测的轨迹前行;而且天佑帝又愿意采取“冷处理”的方式,静观时变;那么不但北燕王朝的有生力量,绝对足矣自保;还可以勉强维持住人口的红线,并在十年之内再次焕发生机,重新走上正轨。
    可惜,世事难预料。沈归也想不到锐气正盛、文武双全的陈子陵,竟会死的这么窝囊,这么突然;他也未曾料到,素以“北燕虎狼”而著称的西北军,没了一个主心骨,竟然会变得毫无廉耻!他们不但向仇人倒戈投降,更任由别人带走了粮食与辎重,成为了南康人豢养的走狗……
    可以说自从陈子陵战死,华禹大陆的战局走向,便彻底脱离了沈归的预测轨迹……
    而眼前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对于庞青山本人来说,也根本预想不到。他原本以为,西北军如此大动干戈,定然是奔着“枉害使节”的朝歌城而去;可没想到人家点齐了人马,竟直眉瞪眼的跑到了邢州城下!若不是谛听的探子们,三番五次发来预警;恐怕此时此刻,人家西北军都已然打进邢州城了!
    尽管庞青山及时提高警惕,预先作好了战前部署;但局势对于解忧军来说,也同样不够乐观。首先来说,解忧军虽是南康顶级的步军精锐;可无论说起单兵战斗力、战场经验、整训程度,包括心理素质;比起久在西南戍边的秦军虎狼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己方将士的优势,则在于经天机工坊改进的盔甲武器、攻城器械、相对充足的粮草给养,还有以逸待劳的地利等等……然而,将优势转化成胜势的过程,却绝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
    庞青山本以为西北军那一盘散沙,都是些有勇无谋、四肢发达的蠢货;定然会气势汹汹而来,一头撞在邢州城下、磕出一个头破血流。
    然而,当谛听探子再次探明消息,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究竟有多么离谱!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西北军的代理主将王百川,虽然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副将出身;但既然他能混出这么好的人缘,就绝不会是个蠢货。眼下西北军没有粮草、就没办法围而不攻;而敌方本又是一支孤军、也就没办法围点打援,引蛇出洞。
    王百川心里非常明白,仅凭这八万将士徒手攀登、打下那深沟高垒的邢州城,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而那位曾经“出使”朝歌城的幸运儿,悄悄带回了话来。他说蔡熹的大公子蔡宁,与他二人意气相投、彼此相见恨晚;所以不但答应了西北军重归朝廷的请求、更与他二人对月盟誓,结成异性兄弟,永不相负……
    王百川压根没把所谓“义结金兰”,当成是一回事;至于蔡宁应允西北军归降,他也只相信了两成而已。所以,更全军拔营起寨之前,他安排了三位头脑机灵的兄弟,前去燕京城“报信求援”。
    说白了一些,王百川此举,即是防着蔡宁假传圣旨,驱虎吞狼;也是在信中重新阐明己方归降的诉求,并在信中“恳请”天佑帝明发上谕,将此事布告天下。
    所以他现在并不急着攻打邢州,而坚壁清野、安营下寨,就是为了做给朝廷那些眼线看的。如此既能表示己方归顺的诚意,也可以反向催促朝廷发来粮草与救兵,增援蓟州前线。
    当然,如果率军驻扎在邢州城外的庞青山、顶不住头悬利剑的压力,大可以率军前来邢州城下,在野外决一死战嘛!他王百川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南康军,可也不愿意拼着巨大的消耗,去攻打营寨或是城池……
    如果庞青山愿意率军前来野战,他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直到天色黑透之前,西北军的营盘,已经扎好了一个雏形。军中的弟兄们大多都靠在一起,共同抵御地气蜇人,合衣而眠。而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由打邢州以北的方向,悄悄走来了三名青衣小帽的寻常男子;他们三人借着阴影的掩盖、缓缓围着营盘转了一圈,随后又悄悄离开了这里……
    三人矫健地翻跃了一道小丘,见到有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都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为首的解忧军主帅庞青山,压低了嗓音,向为首一人小声问道:
    “敌情如何?”
    “看样子是全都累坏了!就连放哨的守卫,也在抱着枪杆打瞌睡呢,半点警觉醒都没有!我们怕贸然出手“灭灯”,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四周的情况探明了吗?这是不是敌军有意设伏?”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保证,至少方圆五十里之内,绝对没有千人以上的伏军。”
    “好!干的漂亮!”
    夸了一声谛听的探子之后,庞青山便翻过身来,后背死死抵着小丘的缓坡,压低嗓子对身后的解忧军将士说道:
    “弟兄们,咱们既然能杀一个陈子陵、也能杀他调教出来的废物。那些西北兵长得的确人高马大,膀子上也有几分蛮力气!可他们不也是爹生娘养的大活人嘛?咱手里的刀子捅进去,再出来也得是红的!弟兄们,咱现在就去趁夜劫他们的营盘,没摸到身边以前,都给我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谁要是一惊一乍的闹醒了西北军,回去之后我可饶不了他!”
    说完之后,庞青山用目光扫视了一圈,看着那沉默而紧绷的身子、看着那仿佛银河一般闪亮的目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刀,左手向后一挥:
    “跟我上!”
    庞青山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八千名解忧军先锋精锐,在夜幕与虫鸣的掩盖之下、悄悄向西北军营盘靠近……
    然而,就在庞青山距离一个打盹的西北军哨兵,还有不到二十步之时;由打那横七竖八、倚靠而眠的人群之中,突然飞出了两道响箭……
    呜……啪!
    两只羽箭带着尖锐的哨声飞至半空,并炸出了一道声响!如此猝然的声音,不但将一些还没有睡实的西北军弟兄吵醒;也将自以为偷袭得手的庞青山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毫无疑问,西北军中及时放出响箭示警的二人,乃是负责在此“收风”的赤乌探子!
    多日以来,经过几次明暗交锋,他们自知不是谛听余孽的对手,便只能把主意打到西北军的头上。他们二人诈称也是西北老兵,在一场乱战之中与队伍走散。经过前后三次增兵混编,如今的西北军老兵,本就十不存一;再加上他们二人也都说了一口地地道道的三秦官话,压根就没人起疑……
    可惜的是,这一盘散沙的西北军,也确实没什么干货!他们二人也快忘了自己的职责,很快就混成了奸懒馋滑的老兵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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