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春的时候,水灯独自回到了上海,她叫了黄包车去棠春班找叶蕊轩,顺便买了张票进去看戏。
    今天唱的这出是《穆柯寨》,水灯看完戏,留了口信,就先去了隔壁的酒楼等候,叶蕊轩卸了妆马上就来酒楼找她。
    “等很久了吗?”叶蕊轩刚进了包间就急忙忙问道。或许是两人真的太久没见面了,想见水灯的心情显得有些迫切。之前水灯给她写信说会来上海定居,可把她高兴坏了。
    水灯莞尔道:“没有,也才坐了一会儿。”她起身给叶蕊轩倒了杯茶。
    叶蕊轩坐下抿了一口茶水,放下了茶杯。她眼神注意到了水灯脚边的皮箱,考虑周全地问道:“你找到住的地方没有?今晚上住哪里啊?”
    水灯想了想,“今晚住旅馆,之后打算租间公寓住。”
    “别啊,多浪费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咱姐妹俩也有个照应。”
    水灯摇了摇头,“这样你多不方便啊,会打扰到你的。”
    叶蕊轩摆了摆手,“不会不方便,要是你真不愿意,我有间小公寓,置办了之后,就一直用来放杂物的,不如让你住吧。地段也好,离我这儿也特别近。”
    “可是……那怎么行,不能白住你的,我付你房租好了。”她想了想现在租界内人口拥挤,的确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房子,会不太容易,尤其她还是一个独身的女子。
    于是水灯也不矫情了,便不拒绝叶蕊轩的帮助了。
    叶蕊轩根本不缺钱花,但看水灯固执的样子,只好答应了,这也是合理的相处方式。
    翌日,水灯就搬进了叶蕊轩的这家小公寓。
    寓所内物件还挺齐全,说是有杂物,其实也不多,都囤积在那间锁着不用的卧室内了。
    客厅卧室都还算宽敞,除了有些灰,这里打理的还算整洁干净。
    水灯只是在屋内走了一圈大致观察了下,就很满意这里。
    ……
    水灯回到苏州没呆多久,却选择回到上海法租界,实在是逼于无奈。
    其实在战争失败后,十一月份中旬上海沦陷了,苏州也跟着沦陷了,苏州城曾被轰炸过,水灯后来看报纸才知日军居然投了四千多颗炸弹轰炸苏州城,苏州城内大约死了六千七百人,日寇进了城俘虏的士兵全部被杀了。
    再加上听到了南京的消息,遍体生寒。
    之前上海那么乱,宝山区那件事她也知道,岑沅那时候不让她出门也是因为这件事,可没想到那绝不是结束。
    她晚上一直做噩梦,报纸上的□□也不敢看,绝望地不能透气。
    想找朋友叙旧,可以前学校的朋友和同学,也见不着几个了,听说有的坐船逃了,有的去了租界,但大部分还是去了租界。
    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实属无比煎熬。
    水灯因此决定去上海,如果去了上海,有法租界的当局保护,至少还安稳些。
    所以这是她重新返回上海的原因。
    在苏州的时候,水灯不是没有劝过吴管家和她一起去上海。
    吴管家执拗地说:“我老了,走不动,我就在这里守着沁荷小姐和赵当家的,在这里等着玉青少爷回来,我从当家的爷爷那辈开始,就一直在赵家了,在这里一辈子了,哪儿都不想去了,也走不动。”
    吴管家眼神越来越浑浊,不停摆手拒绝,水灯心想老人家跟着自己走,这样一起奔波,也的确难为他了。
    吴管家最近精神不太好,脑筋开始不活络了,想了很久,说了句:“要是玉青少爷回来了,我叫小吴给你发电报告诉你,水灯小姐不用担心我,我这把老骨头,呆在原地反而是最好的。你看炸弹都没把我炸死,我命大着呢。”
    “还有咱们这宅子风水好,炸弹都没波及到这里,我呆在这儿没事的。有我侄子小吴照顾我,你放心吧,小吴对我很孝顺的。”
    最终吴管家还是选择留在了苏州,这栋宅子繁华到颓败,从清末到民国,他用了一生来见证,他或许心中清楚自己时日不多了,打算用最后的时光来守护这座宅院。
    ……
    水灯想谢谢叶蕊轩提供住所的帮助,想请客她去饭店吃顿好的,叶蕊轩倒是对饭店什么的没兴趣,却提出想吃水灯做的东西。
    这天清晨,水灯就提着木质餐盒,里面装着早饭,她叫了辆黄包车去了溪雪园。
    叶蕊轩一直同戏班的师兄妹一起住在溪雪园,虽说也是表面上是同一个戏班的师兄妹,可说到底,还是师承不同的门派。
    不然也不会人和人资质差一大截,这也是光靠努力都追不上的。
    说起这叶蕊轩的师父,这江蕊蕊可是那时四九城的名角,当年出逃至沪,后来也仅收了叶蕊轩这么个关门弟子。
    江蕊蕊之后更是把自己的名赐给了叶蕊轩。
    叶蕊轩本不叫叶蕊轩,原名叫叶轩,得了师父赐的名,这才改的名,这也意味着是无比的荣幸和荣耀。
    叶蕊轩一直觉得伶人的地位太低,受人轻视,就因为是下九流,被别人看不起就算了,自己怎么也能轻贱自己,去把自己当做给别人消遣的玩物呢?
    也就是因为这点,叶蕊轩勤奋努力上进,从不屑攀附那种事情。把心思用在唱戏上,才有了这些个成就。
    而在这棠春班的台柱子仅也就叶蕊轩一人,养活了这么一大帮人。
    时班主倒是想捧出个角儿,可惜那几个死丫头就是不争气。
    眼里心里都是名和利,心思不放在这功夫上面,这戏自然也就唱不好了。
    叶蕊轩倒是真的爱唱戏,她绝不把戏当做自己的踏脚板,去攀附贵人,谋求不该得的阿堵物。
    对于唱戏,她是绝对真心地热爱。
    戏班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也是因为这点,她绝不会跟着岑沅走。
    她自始至终都打算留在这里。
    而棠春班的师兄妹大部分都很尊敬叶蕊轩,这可是唱戏赚钱的活祖宗,必须得供着。
    大清早有人来溪雪园敲门,棠春班的平日里干杂活的小刘正在院子里打水,听到敲门声,手脚麻利地去开了门。
    门一开这一见,居然是个明眸善睐的漂亮女子,他语气下意识变得柔软,问了句:“姑娘寻谁呢?”
    “我找叶姐姐,我是她的朋友姓赵,给她送早饭来了。”
    小刘回忆了一下,昨晚上叶老板的确说有人会来送东西。“对对,是这么回事,我带你上去。”
    小刘在前面领着水灯上了楼,叶蕊轩住在东面最大的那间屋子。
    小刘敲了门,喊道:“叶老板,赵小姐来找您了。”
    叶蕊轩听闻赶紧开了门,请水灯进来了。
    水灯把餐盒放在桌上,拿出还温热的白米糕,接着拿出几样小菜,是她自己在苏州时就腌制的,拿了些过来,给叶蕊轩搭配着吃。
    “还是热乎的,叶姐姐赶紧尝尝,看到味道还行吗?”
    叶蕊轩正好洗漱完,便坐下来用早饭了。
    “水灯,你也陪我一起吃点吧。”说完,叶蕊轩张开口,咬了口白米糕。这白米糕热乎乎的,非常松软,也不会很甜。
    水灯摇了摇头,“我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水灯发现叶蕊轩的吃相很斯文很优雅,也很赏心悦目。
    叶蕊轩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神色有些不自然,“你别老盯着我,怪不自在的。”
    “那好,你慢慢吃,那我先回去了。”水灯起了捉弄的心思,起了身。
    “哎呀,干嘛呢,刚来就走,你就这么不愿意陪我啊?你……你喜欢看我吃饭就看个够吧。”
    叶蕊轩红了红脸,捧着糕点继续咬了几口。
    水灯决定不打扰她用早饭,随便在屋里饶了圈,发现卧室里间有道帘子隔着,好奇想撩起帘子进去看看,却被叶蕊轩叫住了。
    “里头乱,有什么好看的,过来陪我吃一点,意思意思也行。”叶蕊轩拽过水灯,一把将她拉到桌边。
    水灯被叶蕊轩按回凳子上,她只好拿起餐盒里的白米糕,掰了一小块吃。
    叶蕊轩嚼着嚼着觉得口中的白米糕越发的干巴巴,起身打开了房门,走到楼道上,扶着栏杆,冲楼下喊了句:“青青!”
    叶蕊轩叫了棠春班正在厨房干活的小丫鬟青青上来,给她们两人沏两杯茶。
    不然光吃白米糕,全吃下去,真的噎得慌。
    青青迅速提着壶热水上了楼,水灯见青青年纪应该不大,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面相很老实,进屋的时候,除了问候了叶蕊轩一声,其余的一句话也不说。
    叶蕊轩塞了几张钞票给青青,嘱咐道:“天气冷,给自己多做几身衣服,再给自己买点零嘴吃,不要省着。”
    青青小声嗫嚅句谢谢,她沏完茶就退出了叶蕊轩房。
    说来也奇怪,叶蕊轩身边竟然连一个随身服侍的丫鬟没有,她又不缺钱。她要是平日里喊人做些什么跑腿的事情,每次都是大方打赏的。
    这些钱都能用来请两个丫鬟了,可是叶蕊轩就是不喜欢有人贴身跟着自己,碰自己的东西。
    所以院子里的佣人都很乐意替这位叶老板做事,总盼着能有些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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