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渡船载了客人,是不能中途停靠的。但是艄公张阿公是一个老好人,况且如今雨大,两名妇人可怜兮兮的站在岸边,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小乙官,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如一发载了他去?”张阿公还是先通许宣打个商量,不料却没有听到回话。
    张阿公一回头,看到的却是许宣发直的眼神。张阿公会心一笑,轻轻的摆动双桨,乌篷船轻盈的驶向了岸边。
    等近了,许宣才发现对方竟不是一人,还有一名着青衣的俏丽丫鬟侍立一边。而刚才许宣瞪了半天,竟然对她视作无物。两女脚步轻盈的下船,许宣忙不迭的给对方让开位置。
    这乌篷船空间狭小,若是相对而坐,双方不免腿脚碰触。宋代礼法颇严,陌生男女之间绝对不可有身体接触,虽说这中严苛在民间没有士大夫那般不讲道理,但许宣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在看到这女子的一瞬间,许宣宛若被雷击中,向日所读书中,有‘人比花娇’语,今日看来却是不值一哂,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许宣的姐姐许娇蓉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否则也不能带着一个拖油瓶还嫁给了一名小吏,而许娇蓉和这位白衣女子一比,却如萤火之比皓月,完全不是一个当量级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
    许宣知道凭借自己的条件不可能迎娶这样的女子,故而,相见争如不见。他微微一笑,便要起身出乌篷船。
    不料对方的却突然起身行礼,道了一个万福,开口道:“公子请了!”
    许宣一愣,急忙回礼,他既然没有无谓的幻想,自然不会行止失礼,所以许宣的回礼规规矩矩,道:“许宣何能,敢当公子之名。唤我汉文即可!”
    那女子微微一笑,千般风姿,尽在这一笑之中,直似九天仙子临凡:“许官人,可是为了避嫌出此乌篷船吗?”
    虽然这就是许宣的本意,但是被人正面询问,却不好就此作答,正在措辞中,那女子又道:“我们主仆本是晚至,承蒙不弃方才有幸搭船,若是因此将恩公赶出来,就是我们主仆的不对了。若是父兄仍旧健在,势必要责骂于我!”说道最后,此女微微有些伤感。
    许宣这才彻底呆了,交浅言深,难道此女不知道两人是第一次见面吗?虽则如此,许宣还是不得不接着对方的话头,问道:“不敢动问小姐尊讳?”
    按说在大街之上,询问一名深闺小姐的名讳,和一介登徒子无疑,这时旁边的丫鬟应该掐着腰指着许宣的鼻子痛骂才对。
    但是如今却怪不得许宣鲁莽,那小姐道:“小女子本姓白,乃是三班白殿直之妹,因父兄亡故,在京师无依无靠,故而返回故乡住下,就在这箭桥双茶坊巷口。”
    值此清明时节,闻听对方的悲伤往事,许宣只得安慰道:“白小姐节哀顺变!”
    “小女子久居京师,在这临安府内无亲无故,若是许官人不弃,可到寒舍小坐,以便略表谢意!”
    对方已经明言,家中无有男人主持,许宣如何敢遽然登门,只能敷衍道:“若有闲暇,当登门拜访,届时,还望小姐不要责怪许宣鲁莽!”
    白小姐展颜一笑,愁苦顿消,道:“不敢!”
    江南多丽人。
    张阿公在这西湖之畔撑渡船数十年,不知见过多少荆钗布裙的佳人,但是和这白小姐一比,顿时变成了庸脂俗粉。
    如此殊色,当有帝王将相藏之深宫,岂是市井小民可以匹配的!暗自叹息了一声,张阿公纵然对许宣的未来并不看好,却也不会多嘴。
    船上各人各自想着心事,顿时沉寂下来,唯有摇橹的声音在西湖上荡漾。
    “小乙官,涌金门到了!”
    雨点敲打在青石砌成的台阶上,摔成了八瓣,许宣看着这大雨有些畏惧,自己这可以一身的新衣,只有过年时方才舍得穿上的。
    正踟蹰之间,忽然那白衣女子在身后,道:“许官人!”声音略带羞涩,很是动听。许宣一愣,回头凝视,露出疑问的神色。
    白小姐道:“小女子出门之时,太过匆忙,不曾带得盘缠,难以支付船资,不知可否借些许银钱,稍后奉还!”
    许宣微微一笑,道:“此事易尔,不过几枚铜钱罢了,姑娘可自去!”
    白小姐正色道:“父兄不曾教我占人便宜!寒家就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许官人不可不来!”
    许宣暗自沉思,难道她看出了自己敷衍的心思,才有此言。转念一想,这不可能,怎么会有人读出自己的心思呢?白小姐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自己不前往白家,倒是显得没有礼貌了!
    许宣点头道:“白小姐诚心相邀,汉文岂敢不从!”
    白小姐欣然道:“小女子恭候许官人大驾!”
    两人话别之后,大雨依旧没有半刻歇止的意思,“拼了!”许宣付过双方的船资之后,双袖拢在头顶,踩着船舷向前一跃,砰然落地。顿时水花四溅,许宣不敢耽搁,一路狂奔,从涌金门直至三桥街。
    这一段路往日少说要走小半个时辰,如今费不了半刻钟便奔到了李将仕家生药店门口。这生药店下雨天生意清淡,漆黑的柜台上张老主管正和小将仕对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见许宣狼狈的进门,小将仕忍不住取笑道:“汉文兄今日请假,却是去西湖游水了吗?”
    许宣看了看自己这副落汤鸡的样子,忍不住自嘲道:“见笑见笑!去保叔塔寺上香,实在是天公不作美!”
    小将仕长得一副方头大耳很是富态的样子,年纪比许宣还要大上个五六岁,取笑完之后,便关心的道:“如今凉气很重,汉文换上我的一副衣衫再回家不迟?”
    许宣感激的一笑,道:“小将仕的好意汉文尽知,敢不铭记于心,不过家姐担忧,还是借柄雨伞尽快回家为妙!”
    小将仕也就是那么一说,并不是真的要借衣服,闻言立刻说道:“老陈,取最好的那把伞来!把于汉文兄!”
    说起来,这过军桥左近的邻舍,喊许宣‘汉文兄’的却只有小将仕一个,他幼时曾读蒙学,想要凭借科举取一个官身,但是在文字一途上,小将仕显然是没有什么天分,年过二十仍旧是一个童生,此人一怒之下,便弃文从医,如今倒也学的有声有色。
    不多时,老陈大步赶来,递给许宣一并崭新的雨伞,并嘱咐道:“这伞可是青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今日可是你第一次用,仔细不要坏了!”
    许宣小心的接过,道:“老陈叔,小子不敢!”老陈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出了店门,许宣快步向家走去。距离黑珠巷尚远,许宣不得不抄近路,加快步伐!虽说有伞遮雨,但浑身几乎湿透,一阵凉风吹来,让许宣狠狠地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转过一处墙角,许宣正待加快步伐,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许官人!”声音若杨柳拂风,轻柔的不可思议。
    如此称呼许宣的只会有一人,许宣心道:不会如此巧合吧!转头望去,只见白小姐站在沈公井巷口小茶铺的屋檐下,一袭白裙和这脏兮兮的茶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茶铺内几个无所事事的伙计目不转睛的盯着白小姐玲珑浮凸的线条,让许宣心中有些压抑。
    纵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妄想,可是看到这些伙计的眼神,许宣心中仍旧有些不是滋味,仿佛属于自己的某种东西被人亵玩了!
    他大步走上前,问道:“白小姐缘何在此?”
    白小姐微微一笑,道:“前往箭桥双茶坊,正应该在此!”
    许宣这才想到,若不是下雨,自己是不会走这条路的,白小姐应该是和自己一样。他目光一转,问道:“小青呢?”
    “小青去取雨伞,我在此等待!”
    许宣一听,立刻脱口而出道:“不若我们共用一伞如何?”许宣分外无法忍耐那些人淫邪的笑意,所以才会冒昧的出言邀请。
    许宣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和一个男人共用一伞已经越过了一个大家闺秀的底线。
    不料白小姐笑着应了下来。“好啊!”
    短短的两个字却让许宣一阵头晕目眩,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无礼的盯着对方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真诚。
    许宣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在那些伙计目瞪口呆中,和白小姐并肩向前走去,他机械的将伞一边倒的倾斜向白小姐一侧,不顾自己的身体几乎整个的暴露在雨中,短短的一段路途却像是走完了整个人生。
    “许官人!”
    “啊!”
    “左边是黑珠巷,右边是双茶坊!我们就此分别吧!”
    这时,许宣方才回过魂来,他晃了晃脑袋,道:“过军桥路近,这伞你且拿去,我日我自去取!”
    将伞塞到白小姐的手中,双手哪一刹那的碰触,让许宣心中一颤,仿佛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一溜烟的消失不见!
    刚刚越过过军桥便遇见了举闪来接他的老家人,两人一同回到家中,少不得徐娇容的一通埋怨。许宣机械的听着,没有反驳一句,满脑子都是白小姐的形象,他毫无味道的扒拉了一顿饭,随后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窗外是叮叮作响的雨声,许宣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哪白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真的看上我了?一时间,许宣脑海中响起了无数的话本传奇,什么大家闺秀看上穷小子,支助他寒窗苦读直到一鸣惊人高中状元,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小时候,许宣父母双亡缺乏管教,这种说书人的话本没有少看。
    随即,许宣便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道:就凭你,没有尺寸之地,没有十两纹银,难道就凭你那张脸?
    脸?许宣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的想:难道她看上了我这张英俊的脸?去死吧!若是英俊有用,你至于二十二岁还是单身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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