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痛?那时候一定很痛,不知道哭了多久吧?”褚东垣的大掌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摸到她指腹和虎口的茧,蓦地觉得心疼:“小泪包,这种事情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独自去做?师父被赶出文家流落成铃医,就是因为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你竟然还傻乎乎地步他后尘,剖尸取腹损人阴德,你也不怕遭报应?你是运气好没被人发觉,不然恐怕早被人当妖怪抓起来杀了。”
    是被抓起来了,好在运气好,被杀之前那个魏太守就下狱了呢,顾朝歌默默地想,却没有出口反驳。
    褚东垣摸着她手上浅浅的伤痕,沉默片刻,道:“小泪包,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师父的遗愿他不完成,当然只能她来做啊。如今札记已经完成,她当然不会再去乱葬岗取尸体啊。顾朝歌觉得师兄的嘱咐很多余,教训的话也很有马后炮的嫌疑,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好。”
    褚东垣笑了笑,他喜欢看顾朝歌乖巧听话的样子,让人特别有把她抱在怀里疼爱的冲动。他执起顾朝歌的右手,轻轻贴在自己长着小胡茬的脸颊,故意恶狠狠地凶她:“不听话,师兄就废了你的手,看你找谁哭去!”他亮出白森森的牙齿,张嘴作势要咬,以为顾朝歌会吓得大叫,谁知她只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褚东垣眯了眯眼,他想起札记上那些详细至极,和师父的笔法一般无二的解剖图,他的小泪包这些年不知道独自剖过多少尸体,怎么还会怕他装腔作势的吓唬呢?她不单单是个小泪包,他小看了这个师妹的毅力和勇气,这么多年,他愧为师兄。
    褚东垣心里忽然一阵内疚和心疼,他朝顾朝歌勾了勾手指:“过来。”
    顾朝歌不解:“干什么?”虽然疑惑,但是她的右手还握在褚东垣手里,顺着他的力道,她从石桌的对面绕到褚东垣这一侧。褚东垣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来想把顾朝歌揽过来径直抱到腿上,然而他刚刚伸出他的咸猪手,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个碍事的声音。
    有节奏的木杖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伴随着某个人十分诧异的语气:“啊,这是……抱歉,看来我来得不巧,打搅你们师兄妹谈话了。”
    来人语气先是惊讶后是抱歉,一副纯粹偶然路过的样子。顾朝歌抬头一见他的脸,几乎是闪电般将褚东垣握住的右手缩回来,心虚地背在身后,仿佛是jian情被撞破。
    褚东垣心生不悦,起身,回头,望着那个本该在主事厅,却拄着拐杖独自出现在后园中的人,呵呵笑:“伊兄好悠闲,君上布置下来的事情一大堆,还有闲心在园子里闲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南起还在点兵,伊崔这边的后勤就必须全数准备妥当。褚东垣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次是“偶遇”,他甚至觉得伊崔在太守府布了眼线,不然园子这么大,他的右腿又是废的,怎么刚刚好在这时候过来,恰好遇上?
    面对褚东垣不善的视线,伊崔从容自若,他越过褚东垣,微笑地看了一眼顾朝歌:“顾姑娘要求我每日至少行走半个时辰,我一日也未落过,是不是?”
    明明经常不按她的要求来,今天装得这么听话。顾朝歌不满地腹诽,却不敢说实话,甚至都不敢看他,莫名地心虚,只讷讷点了点头:“是这样。”
    她替伊崔说话,让褚东垣无话可说,只有继续呵呵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伊兄继续练着吧,我们师兄妹就不打搅伊兄了。”
    “谈不上打搅,今日已经走得差不多,正好碰上二位,不妨说说话。左右那边的事情宋大人在督办着,也不急于一时。”伊崔微笑,没有人邀请他,他已自顾自拄拐走到凉亭中来,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顾朝歌本想去扶他一把,但最后并没有那样做。
    一个圆形石桌,四个石凳,顾朝歌和褚东垣占据东西相对的两个,他往南边的石凳上一坐,视觉上感觉他正好卡在两个人中间。
    “两位刚刚在聊什么?”好像浑然不觉人家不欢迎他一样,伊崔笑着转头看向依然站着的顾朝歌,目光在她背在后头的那只右手上轻轻掠过,面色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他的头微微低着,将角度控制得很好,顾朝歌本来就因他突然出现而心乱,他又着意控制角度,让她根本没有发觉他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极度恼怒。
    “顾姑娘怎么不坐?”伊崔温和地同她说话,顾朝歌却蓦地觉得寒毛直竖,下意识乖乖坐下,心里想,大蜘蛛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啊。若说是因为刚刚师兄牵她的事情,那就更不应该了,他、他又不喜欢她……
    伊崔看她低头不语,表情一黯,心道他一来她就这种态度,果然是讨厌他吧,嫌他打搅了她和师兄叙话的甜蜜时光。褚东垣猜得不错,伊崔的确是得了消息故意来的,扬州城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更遑论一个太守府。如今他一来,生生打断人家相处的大好氛围,可是面对顾朝歌的这种反应,他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只懊恼自己干嘛要来。
    明明放手不管就好了,褚东垣比他好……好那么一丁点,脑子虽然差,不过腿脚利索,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再好不过,他何必操心?
    可是,褚东垣过不久就要去带兵打仗,刀头舔血的年头谁敢说自己一定是金刚不坏的不死之身?难道要朝小歌守活寡?而且这个人离开师门那么多年都不管朝小歌,估计不是个负责任的家伙。不行,不行,褚东垣绝非良配。
    伊崔就这样在心里直接越俎代庖,替顾朝歌给褚东垣划下一把大大的叉,然后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这是为顾朝歌好,不让她被不合适的男人骗走。
    思及此,他又换上那副惯有的微笑:“走到这里的时候,不巧听到两句,二位似乎在聊妙襄公?”
    这纯熟没话找话,褚东垣呵呵笑:“是啊,伊兄也知道我们师父?”他着重强调“我们”。
    伊崔勾了勾唇,有心卖弄:“知道,顾姑娘早就同我提过他。妙襄公当年以布衣之身被应召入宫,随时为同时怀孕的温皇后和秦贵妃候诊,不想受到秦贵妃谋害皇后一案的牵连,一代名医无辜枉死,着实令人惋惜。”
    褚东垣微微一愣,震怒中脱口而出:“师父竟是这样去世的?”
    顾朝歌也是一愣:“师兄你……原来不知道?”
    褚东垣茫茫然摇头:“我远在沿海一带,怎知道遥远的帝都发生了这种事情。”
    “哦……”顾朝歌的眸子里浮现出些许失望来,她不知道伊崔是怎么查到的,他起先连妙襄公是谁都不知道,不过他只要想查总能查出些东西来。倒是自己师兄,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难道你以为师父是无疾而终么?”顾朝歌叹了口气。
    褚东垣皱眉:“你从未和我说过师父竟然是被狗皇帝害死的,我自然以为他是……师父除了被驱赶离家一事,一生未曾结仇,谁能想到他竟是被冤枉横死!”他狠狠拍了一下桌面:“这反造对了,有朝一日必为师父报仇!”
    他说得愤愤,然而顾朝歌却沉默着,伊崔看在眼里,只觉其中必有蹊跷,不过他到底要不要问顾朝歌,以解开师兄妹两个之间的沟通障碍呢?他在犹豫着,表示有点不情愿,感觉顾朝歌有事情瞒着褚东垣挺好的,无话不谈什么的最恶心了。
    但是……
    他也很想知道啊。万一等他走了,朝小歌找机会和褚东垣说清楚缘由,而他什么都没听到,岂不是很亏?
    精明的大蜘蛛伸出八条腿,在心里噼里啪啦划拉一番小算盘,很快做出决定。
    “你有为难的事情,”他的身体微微朝顾朝歌的方向倾斜,用一贯温和近乎引诱的语气同她说话,“要不要说出来试试?一个人憋着总是不好,更何况,有什么不可以告诉我的呢?”
    褚东垣被伊崔的语气恶心到了,可是……好像小泪包真的在为难啊,他挠了挠脑袋:“抱歉啊小泪包,我什么都不清楚,也没主动问你。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说,我听着,若有难处,师兄帮你解决!”
    伊崔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以示不屑。
    “那个……”顾朝歌犹豫着,她看看褚东垣,又看看伊崔,迟疑着缓缓开口:“熹平八年,皇城起过一次大火,你们谁知道吗?”
    ☆、第45章 觉得女主萌请买V
    伊崔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听一个故事。
    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和自己也有关。
    熹平八年的皇城只起过一次大火,伊崔和燕昭就是在那次大火中趁乱逃出皇城,并且伊崔运气不太好地中了一箭,以致右腿残疾。他们一直以为那场火是一个意外,一个上天赐给他们改变命运的意外。
    没想到,现在有个姑娘告诉他,那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场最终几乎烧掉半个皇城的地狱之火,始作俑者竟然只是一个宫女,而促使她用性命做代价实施这场报复性的大火的人,竟然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之所以会如此冲动地怂恿宫女,是因为皇宫里有人害死了她的师父。而那些人害死她的师父,是为了夺得皇位。
    没人猜得到,顾朝歌居然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秘而不宣,而她离开帝都四处流浪行医,一为完成师命,二则出于对那个宫女的愧疚。
    事情要从褚东垣离开师门四个月之后,妙襄公接到的那封征召入京的圣旨说起。
    先皇最宠爱的秦贵妃,和傅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两个女人同时有孕。先皇大喜,从民间征召名医,专为这两个女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保驾护航。当时坊间传言,先皇有意从这两个孩子中选择一个做太子,而且更可能是秦贵妃之子,因为傅皇后早就生过一个儿子,先皇却从未流露出半点要他继承皇位的意思。
    秦贵妃的孩子,即便性别不明也无妨,毕竟大靖也曾出过一位英明的女皇呢。
    这是一个棘手的活,宫中太医都不愿意干,无人与民间医生争,甚至这个征召名医入宫的主意就是太医院令出的。
    名医入京后要经过各种考核,妙襄公在这些测试中脱颖而出,成为贵妃和皇后的御用医生。妙襄公早年因为盗取墓中尸体而被文家逐出,如今成为两个最尊贵女人的御医,他深觉扬眉吐气,同时因为他医术精湛,京中许多大家族都爱请他瞧病。一来二去,妙襄公有了名气,干脆开了一间医堂,不入宫的时候,他就在医堂给人瞧病,无论贫贱富贵,来者皆诊。
    那个后来纵火的宫女,便是因为身有宿疾,寻上门来。每月一次的出宫日,她都会来“妙襄公堂”看诊,且常常给妙襄公身边记方子的小朝歌带些宫中点心,她很喜欢小朝歌。
    可是随着皇后和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宫中开始暗流涌动。傅皇后和秦贵妃皆出过好几次险些滑胎的事故,好在妙襄公施救得法,从未出事。
    如此一来,他的名气更大了,他的真名开始逐渐不为人知,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妙襄公”。
    天真的妙襄公没有想过这背后是怎样阴毒险恶的博弈,那个时候,他还曾得意洋洋同小朝歌说,他定是文家百年来最出息最有名的一个大夫。
    被文家逐出家门的事情,他一辈子都耿耿于怀。
    小朝歌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个血色残阳的黄昏,充满不详预兆的傍晚。她曾经跟着师父进过几次皇宫,可是那一次,大概师父也隐隐有所感应吧,面对异常着急来召他入宫的太监,妙襄公独自提着箱笼上了马车,没有带走小朝歌,甚至事无巨细地嘱咐她要关好门,看好家,莫让坏人进来。
    十岁的小朝歌捧着师父走前还在写的札记,呆呆站在医堂门口,看着师父消瘦的青色背影,提着笨重的箱笼,缓缓抬起一只脚,笨拙地登上皇宫派来的马车。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知道那晚的宫变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只知道秦贵妃被宣告意图谋害傅皇后及腹中胎儿,妙襄公助纣为虐,致使傅皇后滑胎。而傅皇后仇恨之下拼尽全力推倒秦贵妃,让贵妃动了胎气,不足月便诞下一个……死胎。
    无论是傅皇后的滑胎,还是秦贵妃竟然诞下死胎,所有的罪责,都被盛怒的先皇全数压倒妙襄公身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责令禁军将妙襄公杖杀当场。后来,从秦贵妃的宫中发现巫蛊娃娃,又令这次事态升级,先皇不再犹豫,秦贵妃当即被打入冷宫,秦府上下全部被禁军抓起审问。
    傅皇后用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彻底打倒了秦贵妃一脉,顺利将自己的大儿子扶上太子之位。而那个在这次宫变之中无辜枉死的妙襄公,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惋惜,毕竟他再医术通神,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或许,在先皇因为愤怒和悲伤的累积而重病在床,无一个太医能救他的时候,他曾经想起过,并且后悔自己在冲动之下杀死的那个民间大夫。然而为时已晚,这也是他该有的报应。
    小朝歌最后一次进皇宫,是为她的师父收尸。宫变血雨腥风,妙襄公一个小小的民间大夫,无背景无地位,杀了便让人忘了,是曾经得过妙襄公救治的宫女和太监们,一起好心地将那具被鞭打得惨不忍睹的尸体送到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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