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寻常夫妻都会面临的问题——过年回谁家,因着舒窈的临时出行而推迟,而孟星河却丝毫不提回芒山的事。
    舒窈走出浴室,温热水流冲得去旅途疲惫,却冲不去心中压抑的巨石,新年的晚餐,她仍然需要与孟星河共同度过,然而,她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他谈笑风生。
    她不是个有感情洁癖的人,却无法容忍爱人的欺骗。
    孟星河还坐在客厅,他从回来就一直坐在那里,乖顺地不动地方,盯着桌面的目光延伸向虚空,像在发呆。见她下楼来,恍似回神般冲她笑笑,道:“爸爸刚才打电话过来,要回过去吗?”
    他对她隐私的保护和礼貌已经到了连电话也不会替她接的地步,更别提各种八点档剧目里查手机翻隐私的狗血桥段了。舒窈闷声点头,从他皙白指尖接过手机拨了回去,一面向房间走。
    舒建平对她此行一无所获十分不满,抱怨道:“什么画那么吃香,怎么还能被人抢了去?”
    “风景。”舒窈走到窗前,嘴上平平淡淡地扯着慌,心中却痛得一塌糊涂:“很漂亮的。”
    “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幅画,他画得,别人也画得,说到底是不务正业的玩意。”舒建平虽则说的十分委婉,但个中的轻慢已经足够明显,舒窈垂眸轻叹一声:“爸......”
    “行了,没收获就算了,赶快跟星河一起回来吃年夜饭吧,你芳姨准备了一下午了,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很明显舒建平不想在此事上再做讨论,匆匆扯开了话题,舒窈一想到待会儿要与孟星河一道回家,便焦躁得眉心都突突直跳。
    她换好了衣服走去客厅,却有些犹豫:“你今晚不回芒山?”
    这实在不是个好问题,明明在车上时她已经问过一遍,而他也显然规避了这个问题,但新年回男方家中是本地的惯例,倘若因为她的行程而轻慢了礼节,孟宗辉恐怕又要怪罪到他头上。
    沙发上的人闻言微微一怔,好似会错了意思,以为她并不想带他回舒宅,便急忙站起身来,有些仓皇地笑笑:“哦,我回去的。”
    话中毫无准备和勉强实在明显,她拧起眉,快步从他身旁走过。
    “阿窈,晚上回家来吗?”他在身后轻声问,小心翼翼,话尾都低入了尘埃:“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不用。”她从沙发上拿起手包,余光瞥见他肃然站着的身影,终究是理智压倒了情绪,叹气道:“你同我一起吧。”
    琥珀色的眼睛从一秒前的黯然倏尔散落星光熠熠,他开心地点了头,声音里满是喜悦:“好。”
    冬日的海城,没有银妆素裹,只有潮湿的空气和刺骨的冷风,斯南路尽头的舒宅,爬墙虎在冬日里枯萎,红砖雁字檐尽显古色古香,小花园的阳光房中温室的花草茂然生长着,于张灯结彩的新年夜静悄悄。
    舒家人丁不旺,加上舒窈“流放”在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了。虽然由于赶赴私展错过了大年三十除夕夜,可这样热闹的日子推迟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一整天曲芳都与郑妈在厨房张罗,为了照顾到舒窈那中西合璧的肠胃,所以菜色十分丰富,尽管舒建平一度要求按照传统新年的菜式来操办,但体贴的曲芳还是为她准备了不少西式餐点。
    席上舒建平几杯温醇白酒下肚,一时感慨起家族兴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父亲酒品历来一般,虽不打闹谩骂,但却总是啰嗦,近年来尤其是,舒窈耳朵都要磨起茧子,每每都要趁机溜掉。
    可哈里斯堡一行触动了舒窈心中对于父亲和哥哥之间的芥蒂,在她曾能够接受哥哥自杀原因的许多年里,她固然是埋怨父亲的,认为若不是父亲恪守古板的“精英教育”,逼迫哥哥放弃最爱的绘画,也不至于成为摧毁哥哥的导火索。
    在看到那幅画之前,她也一直是这样想的。
    也是她太过片面,试想如此骄傲的青年,如何会因为家庭中无可调和的矛盾而轻生,她温墩执拗的父亲这些年来又得了她多少误解,为哥哥身后那不具名的男人背负了多少难堪与冷眼。
    若她能够给孟星河温柔,又如何不该也留给至亲一些呢?
    她没有像往常一般不耐烦地起身离席,反倒十分耐心地也为自己斟了杯酒,举起杯来:“这些年辛苦爸爸,我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
    诧异于向来反骨的女儿如此贴心的举动,舒建平十分高兴:“我女孩儿真是长大了。”
    一杯酒入喉,才知清冽如水的白酒竟也能够如此辛辣,辣到不争气的泪水激红了眼眶,她抬手再去拿酒盅,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背。孟星河在她对座,从到家开始帮厨和陪爸爸下棋,直到坐上餐桌他都话语寥寥,一问就是笑,似乎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此时却是轻柔从她手中接过酒盅,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朝向主座缓声笑道:“我也敬爸爸一杯。”
    舒窈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多管闲事地拦着不许她喝酒,却见曲芳会意而笑:“都是好孩子,窈窈这一杯敬的好,酒就让他们男人去喝,咱们以茶代酒也不错。”
    舒建平听了哈哈大笑,早前的沉郁扫除大半:“正好,星河我们爷儿俩难得有机会,今天就好好喝几杯。”
    对向的人笑得一如既往谦逊有礼,往往只要舒建平举杯,不管舒建平喝多少,他都必须一饮而尽,这是小辈的礼节,却也是不近人情的酒桌文化。
    案前菜品几箸未动,一杯杯白酒却像喝水般咽下,舒窈拧起眉头,眼看他面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神情却仍是一派轻松礼貌,偶尔回应舒建平啰哩啰嗦的抱怨,句句在点,头头是道,哄的舒建平心情大好,两人有问有答聊的开心,竟比亲父子还要和谐,一时间餐厅内氛围都温馨了起来,尽是其乐融融。
    酒过三旬,舒建平退离酒场多年,自然不胜酒力,曲芳也不许他再多喝,眼看着夜色已过半,便催着他们赶快休息。曲芳扶舒建平上楼时老爷子还正在精神头上,目光矍铄地拍着舒窈肩膀叮嘱道:“窈窈啊,星河是个好孩子,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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