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里透着高兴,却真是前些年里绝迹了的。
    只是笑了会儿,一人道:“说起来今儿却没见着小叶掌案,平日但凡在园子里总会过来转几次的。”
    “兴许是因为这雨一直都没停?”
    “哪里话,越是下雨不停的时候他越是转的勤快,生怕漏东漏西的哪里出错……今儿、怕是有事吧?就算不来也好,这些日子事儿太多,他也该歇一歇了。”
    不多时,这两个看院太监离开了,那些鹿吃着草料,自顾自地说道:“你们听听他们说的,小叶子今日怎么没来?”
    旁边的抬头看看天色:“我听说,小叶子跟她干爹闹了别扭。”
    “什么别扭?”另一只草都不吃了,呆呆地抬头。
    “不知道。”说话的那鹿又低下头:“我只是偶尔听一只过路麻雀说的,那麻雀看来很惊慌,像是有什么大事。”
    “可惜一直下雨,不然倒是可以跟那只黑花兔打听打听消息,那家伙整天神出鬼没,是个消息灵通的。”
    鹿苑旁边不远处就是兔苑,几只兔子趴在圈舍里懒懒的看雨,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窝着身子趴着,楞眼一看像是地上长出了几朵毛团子,可却并不见那只黑花兔子。
    白兔道:“这雨下个不停,毛儿都有些潮气了。”
    灰兔道:“别急,下完这场雨天就开始冷了。”
    黑兔咀嚼着草料:“你们谁看见黑花儿了?”
    白兔跟灰兔转头,白兔道:“应该又是偷偷跑出去了吧……我想不通,这里的草又不是不好吃,整天往外头跑什么,上次还差点遇到金点点,它哪里够金点点一口吃的,这下雨天阴沉沉的,它东窜西窜的,别不小心钻到那帮猞猁的圈舍里才好。”
    与此同时,在兔苑之外,新猞猁山处却是一片峥嵘。
    这里的饲护太监在放了食物之后,因看雨下个不停,便把各处栏杆、锁钥检查了一遍,就回去吃饭了。
    猞猁教主坐在新的王座之上,那是一块凸起的大岩石,以前金点点也曾在上头爬过,仿佛平添几分霸道之气,如今给猞猁教主鸠占鹊巢,正好施展它的宏图大志。
    这会儿王座下头除了两只猞猁外,忽然多了几只身形细长的黄皮子。原来这几只黄鼠狼之前因为聆听过猞猁教主的演讲,极为倾倒,只是不敢贸然现身,经过连日的试探,猞猁教主也终于清楚了它的来意。
    本来猞猁教主属于猫科,黄鼠狼到底占一个鼠字,两方像是隐形的天敌,只不过猞猁教主向来独孤求败,虽然有满腹才华,却只有两个小弟,这让它颇感孤独,当初试图发展西宫三霸又惨遭拒绝,更添几分不平。
    如今突然跑出三只黄皮子,虽然身份不算高贵,但既然知道欣赏自己,那就是有眼光了,所以猞猁教主也就本着天下大同的胸怀,将这三只小黄鼠狼收为教众。
    于是新猞猁山这里就时不时出现一种奇异的场景,两只猞猁在左,三只黄鼠狼在右,猞猁教主高高在上,夸夸其谈,虽然奇特,倒也颇为震撼。
    新猞猁山的饲护太监无意中就曾目睹过这一幕,他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可见三猫跟三鼠融洽相处,仿佛天下大同,大同里透着古怪。
    而黄皮子又向来有能得道的传闻,这猞猁教主更是通身诡异气息,他自觉一介凡人,还是不要贸然掺和这些大仙们的聚会,只能尽量视而不见,习惯就好。
    几家欢乐几家愁。
    新猞猁山的栏杆外,那只黑花兔子一窜一窜,往前而去,它跳到一块干净的草地上,抖了抖满身水珠,也把无意中落在身上的猞猁教主的那些玄妙之论尽数抖落,然后它嗤之以鼻的丢下一句:“雕虫小技。”
    虽然隔得远,那猞猁教主仍是竖起耳朵,两撮黑毛像是天线般,它瞪着眼睛环顾周围:“怎么好像听见有不和谐的声音。”
    黑花兔的鼻子动了动,随风嗅了嗅,乌黑的眼珠闪了会儿,便又往前跳了过去。
    几个起落,兔子来到了犀园外的一处亭子旁边,它奋力地一窜一跳,竟从台阶上爬到了亭子里。
    而在亭子之中,栏杆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人,正是小叶。
    黑花兔的鼻翼动了动,又一窜,竟跳到小叶的脚边上,却并不理她,只又蹲坐起来,好像想爬上去。
    小叶行靠着柱子,愣愣地望着外头风吹雨打中的院落,不远处虎山在望,风雨中的景色显得有些迷蒙,小叶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觉着脚下有什么在动,低头看时,是那只兔子扒着她的袍子。
    小叶跟兔子对视了眼,终于俯身,将它捞起来放在旁边。
    这兔子一路窜行,身上几乎都湿了,小叶沾了满手的水,随意在袍子上擦了擦,问:“你怎么下雨天出来了?”
    黑花如愿以偿爬上来:“你不也是一样?”
    小叶瞥它一眼,不再言语。
    黑花问道:“那只红嘴蓝鹊跟你说什么了?”
    小叶有点意外:“你……”
    黑花说道:“我都看见了,只是那个家伙非常警觉,不然我早听见了。”
    小叶心情极为沉闷,本来没有跟它说笑的心思,闻言道:“你小心些,它虽然未必能威胁到你,可是它认得好些厉害的鸟,像是游隼之类。”
    黑花说道:“我难道不知道?但我跟它们有过协议,它们不敢伤我。”
    小叶倒是好奇了:“为什么?”
    黑花理所当然道:“我是这园子里的,它们伤我,你难道会善罢甘休?”
    小叶叹道:“原来你是扯虎皮拉大旗啊。”
    “虽然如此,但很管用,”黑花哼唧了声,又道:“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知道过去的事情了。”
    小叶猛然一颤:“你说什么?”
    黑花说道:“我来这里时间不长,本来不知道的,可是我东听听西听听,到底也听了个大概。”
    小叶咽了口唾沫,这会儿却是如鲠在喉:“哦,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个是傻子。”
    黑花的耳朵摇了摇:“你不是傻子,你是笨。”
    “笨?是啊,的确笨,不笨怎么会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呢。”
    “我说你笨不是指这个,”黑花斜着眼睛:“因为你说自己是傻子,我才说你笨。”
    小叶彻底不懂了。
    黑花说道:“这园子里有些资历的,多半都知道你的出身,但它们都不肯告诉你,你还不明白缘故吗?”
    小叶冥顽不灵的:“不明白。”
    黑花说:“那我问你,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小叶皱眉,她现在的心,像是给雨水打过的凋谢的花,重重叠叠枯萎的花瓣湿湿冷冷,且又沉重,简直想掏出来撕成粉碎。
    “难受吧?”黑花体贴地做出了总结。
    小叶忍不住揪住它的耳朵,轻轻一晃:“你是在幸灾乐祸?”
    黑花处变不惊的:“我是在提醒你,你现在的样子正是大家所担心的,因为知道告诉你真相你一定会像是现在一样难受,所以才都约定了守口如瓶的。”
    小叶的眼睛微睁,手上松开,黑花仍旧落了下来。
    雨打在树叶之上,复又滴落,亭子边上如同挂着一串透明的滴水帘子。
    ——“你猜的不错,你就是当初本是烧死在景阳宫的林犀儿,是晏惠侯的独生女儿。”
    耳畔响起红嘴蓝鹊的声音,小叶闭了闭眼睛。
    那是昨天,红嘴蓝鹊带了她离开崇敬轩,就是在这里,它说:“当初景阳宫走水,是他察觉不对,不顾一切地从后殿冲进去将你救出来的,你那些日子昏迷不醒,是他用尽法子把你救活了,虽然给你换了一个身份,但他可曾亏待过你?你现在居然因为这个怨念质问他?”
    小叶记得在她离开崇敬轩的时候,似乎听见许谨唤了自己一声,但她仍是没有回头。
    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红嘴蓝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懂人为什么骗来骗去的,但我知道许谨不会害你,他养大了你,也一直都在尽量的保护你。”
    其实小叶最不能接受的不是许谨的欺骗,而是她自己的身份。
    从知道了她是林犀儿之后,昨天晚上,她一合眼就是铺天盖地的火焰,她能感觉到那种绝望的痛苦,但除此之外,除了那种痛苦,她居然记不起别的,比如自己的姑姑,比如她的……父亲,甚至她自己的过去。
    她痛苦不堪,暗暗地把头捶了几次,想用暴力让她开窍似的。
    活了十七年,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另一种身份,她的身上原来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过往。
    黑花兔子看着小叶出神的模样,忽然耳朵一转,跟着回头看了眼。
    就在这一刻,小叶也听见有隐隐地犬吠传来。
    这园子里也有犬舍的,可是这声音跟任何一只狗儿都不同。
    亭子外雨雾濛濛,几株合欢花树浸润在雨水之中,枝头红簇簇的绒花带着水珠,茵茵随风,格外生动鲜艳。
    花树之下,是高低起伏的紫薇树,红花绿叶,亭亭而立,朦胧如画。
    此时这幅画却动了。
    起先是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跑了出来,边跑边汪汪叫了几声,竟是阿黄,而在阿黄之后,几道人影错落现身。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油纸伞下的那人,容颜如玉,身姿挺拔如剑,他身着银白色的阔袖蟒袍,雅贵高致,玉带束腰,刺绣着江崖海水的袍摆端庄整齐,毫无一丝褶皱。
    庆王的眉眼依旧清冷而锐利,就算是在这凄风苦雨的时候,因他的出现,眼前的风景都赫然清肃明丽了起来。
    小叶在听见狗叫的时候就缓缓回头,她最先看见了阿黄的身影,还以为这院子里也多了一条跟阿黄相似的黄狗。但很快,她看见了庆王一行。
    双眼缓缓睁大,目光越过交织重叠的雨丝跟庆王的对在一起,小叶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栏杆,耳畔却突然响起在她噩梦里的那声急切的呼唤:犀儿!
    作者有话要说:  猞猁教主:小叶子过来,本教主跟你谈谈天下大同,人生理想~
    黑花儿:你快拉倒吧!
    第84章
    庆王是突然进宫的,只是他毕竟跟别人不同,虽不能住在宫中,却可以自由出入,只是往日多半都是为了公务或者给太后裕妃等请安,今日却直奔珍禽园而来。
    最猜不透的是随行的小吉安,至于祥公公……因为是最知情的人,心里隐隐有数,至于阿南,目睹过小叶超乎寻常的“能耐”,对庆王的行事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珍禽园中,因为下了一整天雨,也没有人往园子里跑,跟前几天的应接不暇大相径庭,大家伙儿也正好趁机休息休息。
    议事厅内,老乔跟两个执事坐着闲聊,说的最多的,自然是最近皇后娘娘命内务司办的那件事。
    只是跟先前的骂声不绝不同,此刻众太监却似扬眉吐气。
    原来今儿一大早的,原本伺候太后娘娘身边的钱公公忽然进宫,竟正是为了这件事情当面儿恳求太后。
    正如许谨所料,钱公公虽然人不在宫中,到底是个慈和心肠的人,他又最清楚宫中的那些龌龊,很明白有人会借机谋私甚至排除异己等,不知会无中生有地弄出多少坏事来,所以清晨便即刻进宫了。
    钱公公道:“奴婢们为了进宫伺候太后,皇上皇后,本就已经不是完整的人了,如今还要再给折磨一次,奴婢们身份再低贱,可也是个人啊,不是那菜市场的驴马骡子,就算那驴马骡子,要杀也杀一次就罢了,没有个三番二次折腾的……奴婢虽然不在宫中伺候了,但听说这件事情也是感同身受,物伤其类啊。”
    他年纪大了,颤巍巍的,说着流下泪来,太后忙叫人搀扶起来。
    钱公公又磕头道:“恳求太后开恩,免了这宗麻烦事儿,他们自然感激太后恩德,勤谨行事绝不敢出任何差错。”又有太后身边的几名内侍也跟着跪地求情。
    许谨因“碰巧”给太后传了问戏,此刻便道:“奴婢大胆说一句,西苑之事只是极个别的害群之马,本朝百年也没出这样的事,若因为他一个大张旗鼓,弄得六宫的人都跟着遭殃,风声鹤唳的,传了出去也不是什么好话,很容易给人加以利用。”
    众人声泪俱下,恳求太后开恩。
    太后本就慈悲心软,又知道这些老内侍们的辛苦,果然心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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