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是难得有机会跟他发牢骚,平日里谁见着皇帝不是毕恭毕敬的?身为一国之君,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也玲珑跟谢沉芳不拿他当皇帝看。他小声道:“有句老话怎么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后宫的美人儿们出身好,才情容貌都是上佳,也正因如此,她们没有民间美人那样的活泼天真,这很容易理解嘛,你爱吃山珍海味,可山珍海味吃久了也会腻味,也会想要尝尝清粥小菜的呀!”
    “沉芳,你有没有在听朕说话?”见谢沉芳闭目养神,皇帝着急了,甚至想伸手拍他。
    “我身上到处都是毒,死了我不会救你。”
    皇帝伸出去的手就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他又问:“那你有没有听朕说话?你有没有听懂!”
    谢沉芳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还是没懂,但皇帝心酸地感觉出来他压根就没把自己的话放心上,谁叫他在他们姐弟俩面前就是个空气呢?完全找不到一个皇帝应有的尊严。没办法,谁叫他不是仙人他没有本事?皇帝还想多活些年来着,多多讨好二位必然是没错的。没见那圣女,都二十岁了,还跟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这不是看起来的年轻,而是根本就没有变化,头发指甲不会生长,个儿也不会再长高,皮肤体态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她就是停在了那个年纪。
    对比逐渐有了皱纹且皮肤逐渐粗糙老化的自己,皇帝能不羡慕吗!唉,讲到这里就忍不住要叹气,上回大选,他后宫进了些年轻娇嫩的小美人儿,他本来一人一晚睡过去来着,结果刚睡了三个,就使不上劲儿了!
    皇帝好面子,又不敢找太医,便悄悄来寻谢沉芳,这事儿连玲珑都不知道,男人总是耻于将自己肾亏的事实告知女人的。
    要不说国师就是国师呢,这一手制药功夫简直出神入化!皇帝就吃了三天药,此后雄风大振夜御三女而巨蟒不倒!
    原本在他看来阴沉难接近一点都没有圣女讨喜的国师,也瞬间变得无比顺眼。可能是因为那次深♂入交流,皇帝自顾自将谢沉芳视为自己的忘年交,屁大点事都要跟他说,让谢沉芳烦不胜烦。
    他怎么可能会有事瞒着玲珑,皇帝转身刚走,肾虚早泄的事就被谢沉芳告知了玲珑,她大笑了一通,谢沉芳看到她笑就开心,毫不犹豫地卖皇帝。
    皇帝以为这是谢沉芳跟他两人的小秘密,可这是他自己以为,谢沉芳又没答应。
    “圣女那么美,说真的,你就没点别的想法?朕知道你们不是亲姐弟,难道你就不想女人?”
    谢沉芳慢慢睁开眼,看向眼前一脸猥琐的老皇帝,轻声说:“最近很闲?”
    皇帝顿时寒毛直竖,直觉有危险,连忙摆手:“不闲不闲,这不是想微服私访,想感受一下民生,所以来问一下,此番出行有无危险?”
    “未来之事,我一概不知。”
    “朕知道,那圣女人呢?”
    谢沉芳也从今天一早就没看见玲珑,并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过说人人到,玲珑正好进来,瞧见皇帝也在,立刻乐了:“今天是吹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皇帝眼尖地看见她手里雕刻精致的檀木盒子:“那个是……”
    “哦,你说这个啊。”玲珑把盒子上下抛了抛,“这是皇后送我的礼物。”
    在得知她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后,后宫的女人们都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玲珑,尤其钟爱给她送各种各样亮晶晶闪耀耀的礼物。玲珑投桃报李,也经常会画些新裙子新首饰的花样,还会教她们如何保养自己的皮肤——二十岁的人了,顶着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孔,说服力十足。
    皇帝不解道:“朕真是不懂,你为何总是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圣女这样一听就很高洁很尊贵的人,为何会喜欢黄金这般俗物,原因就一个字:亮。
    送她价值连城的宝石,不如送她一套黄金头面能让她高兴。
    皇帝觉得圣女大人有点俗气,当然这话他是不敢当着玲珑的面说的,也就在心底腹诽。
    “不要说我坏话哦。”玲珑警告,“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皇帝清清嗓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会呢,朕今日来是想问你——”
    “能不能下苏城是吧?”玲珑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能。”
    皇帝失望万分,“是不吉利吗?”
    “不是。”玲珑回答的也干脆,“我答应几位娘娘,不让你从民间带女人回来。”
    皇帝:???
    “总之你就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吧,你今年不适合出宫,至少也得等到你的寿辰过后,否则出去倒大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闻言,皇帝如临大敌:“你的意思是说,朕如果微服私访,会有危险?”
    “……”玲珑往他下三路看了一眼,“算是吧。”
    被她这凉飕飕的眼神看得胯下一紧,皇帝下意识夹紧双腿,姿势相当不雅,谢沉芳见状,起身挡在玲珑身前,对皇帝说:“皇上可以回去了。”
    又变成那个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谢沉芳了,皇帝想。他在这两人面前习惯了听话,且有一种无条件信任的架势,谢沉芳赶他走,他也不留,麻溜地走人,顺便交代下去不必准备,今年不去苏城了,明年再去也可以。
    玲珑随手把檀木盒子丢到一边,对谢沉芳道:“听说今天晚上整个京城都会放烟火,要不要去看?”
    谢沉芳自然是要跟她在一起的,他轻轻颔首:“你去,我就去。”
    “当然要去。”玲珑说,“不然总在这里待着都要闷坏了,我可不像你,能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还不厌烦。”
    跟总喜欢到处玩耍的玲珑相比,谢沉芳性格更加沉稳冷静。他不喜欢出门,只喜欢待在熟悉的地方制药或是制毒,再不然就是看医术,除非是玲珑要走去比较远的地方,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出门的。因此无论前朝后宫,都对国师大人最不熟悉,因为这位大人基本不露面,一露面那必定是天灾人祸的重型灾难现场。
    就好比五年前的瘟疫,一爆发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看来,加上天气炎热,瘟疫传播更快,也正是那时,国师大人第一次走出窥天宫,甩给皇帝一张药方。
    皇帝立刻命人到各个瘟疫蔓延的城镇进行施药,这药十分奇特,效果极快,不仅能抑制瘟疫扩散,还能净化水源与食物。每隔个十几年都会爆发,并且一爆发便是两三年之久的瘟疫,这次就如此简单地被解决了,病死的百姓人数还不到往年的零头!
    除此之外,他还研究出了一种新的汤药,虽然黑乎乎的闻起来很诡异,但只要根据年纪与体型饮下,便能预防瘟疫!
    如果说最初皇上将圣女与国师请回来,还有许多人对他们充满不服与怀疑,那么经过这些年,大家已经对他们心悦诚服了,许多人都能以目睹圣女国师的真容为傲。
    到了晚上,玲珑便与谢沉芳离开了窥天宫。
    每年的今天,为了庆祝春日到来,也为了鼓舞百姓,官府会特意批准大量烟花与炮仗的买卖,人们释放烟花来表达对新一年的向往与热爱,还有深深的祝福。
    街上人来人往,玲珑买了两个面具,一个给谢沉芳一个自己戴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沉芳仔细地跟着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把她弄丢。可她实在是太顽皮了,总是看这个有趣,看那个也有趣,谢沉芳只好紧紧扣住她一只小手。
    这样亲密的接触,近些年已经很少再有了。谢沉芳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要疏远又渴望靠近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很矛盾,如今将玲珑的手扣在掌心,他才恍然间发觉,自己已不再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他不需要她再来保护了,他的手已经比她的手大出很多了。
    玲珑举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质问:“你觉得我像小孩子,觉得我会走丢?”
    谢沉芳目色沉沉:“我怕我会走丢。”
    玲珑:“……”
    她接过刚做好的棉花糖,塞在嘴里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让她很是满意,就递到谢沉芳嘴边,“要不要尝尝?”
    本来她是给他自己没咬的那边的,可谢沉芳却刻意偏了下头,咬住了她咬过的那个缺口。玲珑眨了眨眼睛,不过也没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谢沉芳心底的茫然,他对感情之事毫无经验,玲珑也没想过点醒他,看他笨拙的模样挺有趣的,可见天才也并不是什么都擅长。
    因为又看见了想吃的东西,玲珑把剩下的棉花糖团成一颗糖球全部塞进嘴巴里,跑到了一个烤肉串儿的摊子前。
    谢沉芳默默伸出一只手掏钱。
    两人一路吃一路逛,玲珑吃剩下的全进了谢沉芳的肚子,他跟胡老头学了东西后,慢慢就不再执着于口腹之欲,只是玲珑喜欢吃,他便跟着,如果玲珑不在身边,谢沉芳是不怎么进食的。
    这样一路逛到京城有名的十二长桥,这里便是历年来烟火节举行的地方,此时已经聚满了人,有独自一人的,也有举家前来的,男女老少都有,好不热闹。
    谢沉芳本来面目柔和,玲珑买了几根细细的仙女棒准备点着玩儿,他本是要帮她的,只是无意间看见了长桥对岸的一家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是富态的中年男子带着妻儿,谢沉芳不认识别人,但认识那家的夫人。
    他脸上不觉布满寒冰,玲珑察觉到他不对劲,顺着视线一看,哦吼,真的巧,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要不也不会在这里遇上生母啊!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她向来如此。
    那是谢沉芳的人生,自然要他自己做选择。
    片刻之后,却是谢沉芳给她点燃了仙女棒,玲珑问他:“要在这里陪我玩,不过去叙叙旧?”
    “我跟她有什么旧好叙。”谢沉芳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那人放在心上,“不过我的确是要找她的,既然见到了,我便要报复。可比起报复,还是陪你玩更重要些。”
    玲珑笑着塞给他一根,他也不怎么爱玩,就那么安静地捏在手上,等到快烧完的时候才丢下。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若说谢沉芳这一生有个最恨的人,那么是生母无疑。她将他生下来,又不给他长大的机会,如果不是谢沉芳自己争气,早不知道成了哪儿的孤魂野鬼。生母心里没把他当作亲人,他也只当她是仇人——遇到仇人,哪有不报仇的道理呢?
    谢沉芳永远都忘不掉人生最初的七年啊!
    看她如今,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家庭幸福,谢沉芳有了玲珑,并不嫉妒,只是看不顺眼。
    如果经历了他的报复之后还能这样幸福美满,就算是她的本事,如果不能,也只能说她倒霉,谁叫她不知道去往更远点的地方呢?
    第536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七)
    孔氏温柔地掏出一方手帕将小儿子嘴角边沾染的糖渍擦掉, 眉眼含笑道:“都多大的人了, 怎着吃糖还把嘴巴弄得这么脏,也不怕人笑话。”
    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脸一红,藏进她的怀里不去看爹爹跟哥哥姐姐,分外不好意思, 跟身体抽条的兄姐相比, 他实在是“圆润”过了头, 浑身都是肥嫩嫩的软肉,还特别爱吃甜的,平日里全家人都看着,严格限量他吃甜食的数量, 他却偷偷藏下,趁着家里没人注意的时候再吃。今日烟火节, 他们全家都出来放烟火, 爹娘的心情明显很好,才许他吃一块软绵香甜的桂花糖。
    见小儿子害羞了,孔氏忍俊不禁, 她正沉浸在这感人肺腑的母爱中,突然察觉有人盯着自己看。她本生了一副惊人的美貌, 饶是不再年轻, 也仍然美得令人震惊,气质又温婉如水,因此总是有人会看她。
    一开始孔氏也没在意,直到她无意间看向河对岸, 那里有一对戴着面具的璧人,瞧不清楚面容,之所以说是璧人,是因为他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无论身段气质都十分出众。
    孔氏就是随便一看,却注意到那男子朝她的方向看来,然后取下了面具。
    她手一抖,刚刚点燃的烟花便掉在了地上,差点烧着她的裙裾,吓得她的家人连忙嘘寒问暖,孔氏却似是不曾听闻,身体冷得吓人。旁人也许认不出来,可她、她是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那张融合了她跟那位贵人的脸,她恨极了!恨自己攀附不成留下这么个耻辱,恨这个耻辱让自己一朝沦落,更恨自己蹉跎的那些岁月。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难道他还想来打扰?!
    中年男子见妻子面色难看,便关怀道:“夫人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我们要不要先回府?”
    “是啊娘,您有哪里不舒服吗?您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较为年长的一双儿女也很担心,小儿子则直接抱住了孔氏的大腿:“娘,我们回府吧!”
    越是被关心,越是不能离开这样的生活,孔氏就越是害怕。
    从前那样对谢沉芳,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牵绊,那些能够证明自己价值的身外物也因为这个孩子彻底毁灭,所以她恨他,能把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可怖的想法用语言化为刀子去刺伤他,她从没把那个孩子当做自己的骨肉,她将他当做一个标记,他的存在证明了那个势力贪婪的她的存在。每当孔氏看到他,都会想起那位要了她却又瞧不起她的贵人。
    因为谢沉芳的出生,她几乎要被命运逼疯了。
    直到她遇到现在的这家人。
    当初她跟了谢二狗,并不是因为谢二狗对她有多好,而是她实在没有办法靠着自己活下去。跟随谢二狗在贫瘠村子里的生活是那样拮据而破碎,她很快就撑不住了,于是冷眼看着谢二狗虐打谢沉芳——打吧打吧,反正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谢沉芳带来的,换而言之,这孩子出生就克她,且因为他,她这辈子都不能再生孩子。
    于是当花言巧语的卖油郎出现,年轻俊俏嘴巴又甜,难道不比谢二狗好?孔氏便想都没想与他私奔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带上谢沉芳,她恨不得将这个孩子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驱除。
    可惜好景不长,卖油郎也不过是个只会嘴巴上哄女人的花货,孔氏在村子里蹉跎数年,早已不是当初艳冠群芳的花魁模样,他很快便厌倦了,丢下她不辞而别。
    孔氏无处可去,她只会那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并不能谋生。就在她险些饿死的时候,遇到了探亲返家的冯家人。
    冯夫人心善,救了她之后,见她老实温顺,模样又生得出挑,便将她留在身边。冯夫人还怀着孕,冯家人一家子都很好,这真是从小就被亲爹亲娘卖入青楼的孔氏不曾见过的。一开始她只在心里想,这家人定然是伪善,私底下不知如何藏污纳垢,可在冯家住了一阵子,她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温馨的家庭。
    可她却是个外人。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生活,谢沉芳不能存在!那是她令人作呕和厌倦的过去,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因为我扫兴呢?你们开开心心地玩就行,我去马车里休息一会儿。”
    冯家小姐担心道:“要不我陪您一起去吧,您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的。”孔氏柔柔一笑,“又不是一个人,这不是还有婢女么。”
    在她百般安抚和拒绝下,冯家人总算是相信了,孔氏迈着僵硬的步伐朝马车停的地方走,她心乱如麻,便让一名婢女贴到耳边,交代了几句话。那婢女是她的心腹,很快就去了,孔氏却还不能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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