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揣着扇子,一阵气结:“罢了。”
    云琅与这等连同榻之人都没有的说不通,压了压耳后滚热,喝了口茶:“方才大人说,襄王蛰伏太深,是知道些什么?”
    卫准一怔,皱了皱眉,闭上嘴。
    “若不曾记错,大人此前,还连杨阁老背后是谁都不知道。”
    云琅暂且不去想如何折腾萧小王爷,将点心就着茶水,慢慢吃了:“如何才过了这些日……对襄王蛰伏的情形,竟就这般清楚了?”
    卫准自知失言,悔之不及,沉默一阵:“将军要知襄王处情形,下官知无不言。”
    “襄王情形,我大略知道。”
    云琅笑笑:“就只好奇卫大人。”
    卫准僵坐着,握了茶杯一言不发。
    “当初我闯玉英阁,小王爷去救,我二人一同落进大理寺宪章狱。”
    云琅看他一阵:“听连大哥说,高继勋当堂发难,一定要叫人测我脉象,否则便不肯放人。”
    此事蹊跷,云琅始终记着,奈何开封尹滴水不漏,如今终于寻着机会:“并非怀疑大人,只是如今朝野情形难测,在我与小王爷这里,非友即敌。”
    云琅看着卫准,慢慢道:“若有卫大人的朋友,潜在襄王身侧,暗中仗义出手帮了我。来日见面却认不得,不慎伤了……”
    卫准被他这句话牵动心神,神色变了变,倏而抬头。
    “我直问了。”云琅道,“那日给我把脉的黑衣护卫,大人可认得?”
    卫准怔坐半晌,叹了口气:“云将军心思缜密。”
    云琅不急着开口,喝了口茶,仍静看着开封尹。
    “下官心中知道,此事牵扯甚广,不该隐瞒。”
    卫准闭了闭眼:“只是下官入朝,便再未留退路,搭上此身此命也可……唯此一件,难解私心。”
    云琅看他神色,蹙了下眉:“此人不是大人下属,叫大人派去,暗中潜在襄王身侧的?”
    卫准微愕:“将军以为――”
    卫准错愕半晌,迎上云琅视线,恍然明悟过来,按着额头苦笑:“下官关心则乱……审了这么多人,竟先不打自招了。”
    他先入为主,以为云琅能看到这一步,又亲自来问,定然是已知道了那黑衣护卫的身份,只等着自己承认。
    却不想云琅竟当真只是为保稳妥,来问清敌友的。
    卫准先乱了阵脚,愿赌服输,轻叹道:“既已不打自招……下官只能如实以告。还请云将军看在朝局晦暗、党争不断,高抬贵手。”
    云琅无非心血来潮,来探一探开封尹是不是早就知道襄王之事,埋了这一招暗棋。此时眼看他不打自招招出来一串,竟不知该不该听:“不然你去找小王爷说?”
    卫准:“……”
    云琅看他神色,就知只怕有一段理不清的孽缘:“若是太跌宕怅然,便不必说了。”
    云琅看多了话本,向来喜欢青梅竹马白头偕老,最狠不下心听这些个误会错过、造化弄人:“大人只报个名字,来日见了,彼此留手……”
    “此事云将军知道的好。”
    卫准静坐半晌,苦笑一声:“下官……也的确想与人说一说。”
    云琅心道完了,看开头只怕就要虐心虐肺,一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倒了杯茶,给开封尹塞过去。
    卫准道:“云将军可知,参知政事与枢密院素来不和,甚至冰炭不能同器,是何缘故?”
    云琅微怔:“知道,与这个还有关?”
    卫准握住茶杯,点了点头。
    云琅不止知道,当初虔国公来,因为参知政事与枢密使互相攻讦、一同被罚了府内禁闭,还曾聊起过此事。
    政事堂与枢密院党争,牵连了参知政事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叫枢密使伙同大理寺栽赃弹劾,获罪发配出京,还没到地方,便病亡在了半路上。
    云琅对此事有印象:“听虔国公说,参知政事还想招他做女婿,都已要相看了……”
    卫准道:“叫他回绝了。”
    云琅一怔,皱了皱眉。
    “他对参知政事说,只想设法激浊扬清、整肃朝纲,尚安定不下来,没有成家的念头。”
    卫准慢慢道:“参知政事叫他驳了面子,因此生了些气,有段时日故意晾着他……便叫人钻了空子。”
    云琅问:“襄王不曾试图降服于他?”
    卫准摇了摇头:“他是世家子弟,性情刚烈不识变通,又并非试霜堂出身,不好钳制。”
    云琅摸索了下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
    “枢密使伙同大理寺,栽赃他私收贿赂、涉及党政。”
    卫准道:“那时先帝病重,已不能理事。当今皇上监朝,判流放三千里,并一道密诏,令押送时暗中处决。”
    云琅心念微动:“既然还有命在,是叫谁插手给救了?”
    卫准道:“下官不知。”
    云琅:“……”
    “他被人扔在开封府外。”卫准道,“下官设法替他延医用药,休养妥当,便将他送出了京城。再见时,他竟已易容潜在襄王身边,成了襄王护卫。”
    云琅听了半晌,干巴巴喝了口茶:“你同他……都没说几句话?”
    “云将军入玉英阁那日,琰王遣亲兵来找下官,叫下官适时出面。”
    卫准道:“他来见我,也是那日,对我说了襄王有不臣之心,叫我莫要掺和进来。”
    云琅看着分明掺和得积极的开封尹,顺着话头,尽力揣测:“于是大人以天地君亲师……大义凛然,当即斥责了他?”
    “……”卫准看着云琅:“下官昏了过去,险些没能赶上与琰王约的时辰。”
    云琅此前有关少年挚友、世事磋磨的揣摩尽数淡了,按按额角,勉强捧场:“哦。”
    云琅理了理思绪,看着开封尹:“大人不知是谁救了他,不知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不知他为何会到襄王手下。”
    卫准沉默良久:“……是。”
    云琅:“见他第一面便昏了过去,这之后,也再不曾有公务外的半点交集。”
    卫准:“……”
    云琅:“大人方才摆出一副时运无常、棒打鸳鸯的架势,是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心有所属吗?”
    卫准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咬了牙沉声:“云将军!下官敬他为人罢了,何曾――”
    云琅白等了半天,叹了一声,索然坐回去:“他叫什么?”
    卫准叫他堵了个结实,颓默半晌,低声道:“商恪。”
    云琅将名字记牢,点了点头,起身拱了拱手:“不叨扰大人,打搅了。”
    “云将军!”卫准皱紧眉,一把扯住他,“如此急着走,要做什么?”
    “卫大人当久了开封尹,当谁都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听了个逃犯就要去举报?”
    云琅失笑:“我自己还逃着,难兄难弟罢了,难为人家做什么?”
    卫准觉出自己失态,低声赔了句礼,松开手。
    云琅摸了摸袖子里那柄扇子:“放心,我急着走,无非从大人这个故事里想通一件事。”
    卫准微怔:“什么事?”
    “不该赌气,时不我待。”
    云琅道:“我要去找萧小王爷,关上门亲亲热热交个心。”
    卫准:“……”
    云琅忽然想起来:“大人还没找到同榻之人?”
    卫准:“……”
    云琅好心道:“快些找,时不我待。”
    卫准不擅调侃,面上红了红,忍了气拂袖拱手:“不送。”
    云琅欺负过了人,将受萧小王爷欺负的气尽数出了,神清气爽一拱手,翻出窗子,轻轻巧巧掠上了房檐。
    -
    陈桥军营边,车马熙攘。
    萧朔叫殿前司照例巡逻,换了寻常布衣,坐在书铺不远的茶摊上,静看着人来人往。
    积雪踏得微微一响,身旁忽然多了个人。
    萧朔抬眸,看着多出来的人大喇喇过来,将他手中茶水捞走,顺势坐在了椅子上。
    “看我干什么?”
    云琅记着自己易了容,迎上萧朔视线,仍颇不自在:“你若提那扇子,我撂挑子就走。”
    萧朔轻叹,看了看分明不行的云少将军,将茶杯自他手中拿回来:“冷,上楼去。”
    云琅叫萧小王爷将了一军,虽是来和解的,也仍不服气:“你叫我上便上――”
    他话头顿了顿,眼睁睁叫萧朔抬手在颈后轻轻一按,登时面红耳赤:“……”
    “主簿派人送信,说你离府出走。”
    萧朔道:“我吓了一跳,心中极后悔,偏脱不开身,才在这里吹一吹冷风。”
    云琅向来好捋顺毛,不自觉蹭了下萧朔暖热掌心,喜滋滋道:“真的?”
    萧朔看他神色,眸底温融,垂在身侧的左手动了动,将刚写完的一份《讨云少将军不行檄文》不着痕迹敛进袖底:“是。”
    云琅欣然起身,一路上了茶楼。
    陈桥常年驻扎禁军,虽是大营,但因本朝军制松散、长年疏于征战,军中从商的比比皆是。
    此处离陈桥最近,靠近京郊,本该地广人稀。却因这些军爷日日养着,颇为繁荣,甚至已隐约有集市成型。
    云琅进了茶楼包厢,看着下头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只觉闹心不已:“这是军营?”
    “来日掌了禁军,由你整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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