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罗宝霓并不陌生,只不过自从在佛罗里达学车,之后并没有什么机会再开,此刻面对陌生的右驾方向盘和宾利宽大车身,她忽然有些踟蹰。
    不过有刚刚的尴尬事件,实在不好意思再call那个男人过来。
    才发动车,窗上却忽然传来轻敲,仍是那张英挺沉静的脸,罗宝霓一愣,“司徒司徒秘书,你还在酒店?“”刚刚在大堂酒吧,罗小姐去哪里?我送你。“”没关系,你休息吧,好夜了。“,她挥挥手,松开脚上煞车,没想到车身却毫无预警猛地后滑,宾利狠狠一震,车尾几乎撞上后方墙面。
    事出突然,罗宝霓吓得失措,定睛一看,档位不小心挂入了R。
    车门直接被那男人拉开,认清自己没这份能耐,罗宝霓只好乖乖挪到副驾座。
    来自世界各地的航班,昼夜不停飞越九龙城寨,襟翼调整至最大角度,低得仿佛起落架都要揽走楼顶晾晒的缤纷床单和文胸内裤,一架架你追我赶惊险落在海港前缘,简直如羊群效应。
    据说启德机场是全世界最难起降的跑道之一,除了得飞越密集民宅,减速距离也非常紧,稍有不慎便可能坠入维多莉亚港,开埠以来发生过好几次事故,但即便如此,香港启德仍是全世界最繁忙的机场之一。
    宾利由尖东开始,巡过启德,观塘,蓝田,渐渐山路曲折,越来越荒芜。
    背着浓墨般的山坡,寮屋零落破旧,明明拥挤,却只剩零星灯火摇曳,不少房子已被弃置,对比狭小的照镜湾,斜对面的将军澳繁盛许多。
    他没问她为何想来这,此处绝不是富家小姐或是任何观光客会感兴趣的所在,市府已开始整地,马上便要兴起填海工程,香港便是这样,很多地方几年不来,搬山填海,沧海桑田这个词在这座城市并不多沉重。
    曾经他以为纽约会是个很不同的地方,至少和香港很不一样,但真的过去了,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
    汇聚了璀璨,堆积了阴暗,人欲横流。
    “泰生,他说了。”,高大的男人踱至别墅后院,“货源是梭温将军。”
    泰乔义微微一怔,这个名字有些陌生,金叁角混乱,几年就换个人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只不过他仔细想了想,过往记忆中,还真没听过梭温这个名字。
    洪化堂向来低调,却很有钱,因其只做白粉生意。
    反观合义堂则复杂得多,什么都沾一点,餐馆酒楼夜场赌场妓档成衣厂,当然也有些白粉,不过以后,他不想再搞这么多吃力不讨好的生意,保护费模式早已经过时。两个堂口货源都来自金叁角,但洪化堂的品质总是高出一筹,质精量少,幽灵一样的交易,很难被警方抓住。
    他颇为认同这种策略,源头的货佳,下游精炼起来更容易,利润更厚。
    黄龙兴订的最后一批货正在大洋上飘,就快到埠,Miss  Libson只是个幌子,骗骗那班差佬罢了。
    待那批货出手,他决定走洪化堂的路子,这一次来港,便是要弄清对方神秘的货源。
    当然,这会有点障碍,不过计画早已盘算多时,南奉天前年底中风后已不管事,太子爷南宇辉不成器,只要白纸扇唐凤与太子互争,洪化堂气数便差不多到头了。
    向来负责这条生意的唐凤,前几日在拉斯维加斯遭遇伏击,伤势不明,苗头指向暴躁太子爷南宇辉。
    “还说了什么?”,他想知道这个中人还经手了些别的什么买家。
    “他不肯讲,只说是白道,我们帮会惹不起,他要是死了,对方必不会放过我们。”
    泰乔义拉起嘴角,“知道是一回事,惹不惹又是一回事,不说就不用死了?”
    人人都以为自己不会死,但生与死,其实不过是一息的距离。
    白道抢鸦片,猜也能猜出来,不过是些小药厂,许多处方签用药为抢占市场,鸦片剂量比合法规定要大得多,病人不知不觉对止痛药上瘾,却丝毫不怀疑医疗体系和药商的勾结。
    梭温将军的规模不算大,客户也大不到哪里去,他并不怕,大药厂都在澳洲有自己的鸦片田,只要这品质惊人的货源掌握在手里,纽约市场合义堂便稳坐钓鱼台。
    这里是黄龙兴的产业,与港岛的豪宅相比不算太奢华,胜在宁静,开车离开九肚山,事情一妆一件有条不紊在脑海里思索,只是不知为何,心头那股繁闹始终得不到平静。
    这样的不静,早已被自己刻意忽略了一段时间。
    由沙田往南,穿过狮子山隧道,慈云山,启德,蓝田,最后进入一片城市照射不到的山背。
    头一次,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在逃避那片绚烂的霓虹灯火。
    熟悉的山径,残破的寮屋,与即将消失的海湾,一座位于繁华边陲的荒弃聚落。
    靠在车旁,他点起一根烟,幽幽袅袅的思绪,好似终于能短暂归于虚无,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会反常地想追求一点安静。
    时光在此处凝滞,好似脱离了海湾以外的世界,也将他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山道尽头一阵突兀的汽车动静拐过弯,破碎了安宁,也拉回空寂的思绪,引擎低沉咆哮,一听便知马力极大。
    泰乔义微微皱眉,目光最终定在一辆速度放得缓慢的宾利上,这倒奇怪,这里的夜色并不优美,甚至可以说是漆黑光秃,根本赏不到璀璨的维港。
    车子任意停在一处转弯,似乎清楚这里人烟稀落,根本没有车流。
    一个男人拉开副驾座的门,落车人身姿娉婷,及肩柔发一下给夜风撩起,因为距离,两人的容貌暗在车旁一株凤凰木影里。
    然霎那间,泰乔义整个人一震,女人娇丽的身躯曾无数次给他揉在掌心,压在身下,那曲线那一动一静怎能错认?
    但她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与纽约遥遥相对,夜与昼的十万里相隔,又是这样一处边陲孤寂的所在。
    他鼻息重了几分,控制着几乎脱缰的狂烈心跳,一时之间,竟是怔怔出神。
    可也只能是她。
    落车后,罗宝霓站上公路旁的水泥砖,芒草纤长杂乱遮蔽太多视线,只得登高瞭望,夜风微冷,肩头却乍暖,是那男人披上的西服外套,这次她没有拒绝。
    视线远眺,小湾对面的将军澳热闹许多,对比下,这里累积太多荒凉。
    “为什么来这?”,伫立了十分钟,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呢?她不知道,但其实自己又是知道的。
    “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这个地方,没想到已经几乎没人住了。”
    入冬后,虫鸣沉寂,树梢迎风发出微弱沙沙声,像一道道连绵细密的小浪,将她的声音遥遥送来,泰乔义手心一颤,烟头不知何时已经燃尽,白灰落下,烫了两指之间。
    “这里以前是个收容难民的村落。”,男人点点头,“倒是出过不少名人。”
    “那个人,就是让你哭的人?”
    女子侧过头,容颜显了片刻,而他撑目望去,依旧像个幻影,溶溶的模糊的轮廓,有一秒钟,他几乎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远处不过是一对普通至极的情侣。
    “他叫泰?”
    一个字,仿彿冥冥中的回应,立刻打破这种可能性。
    捏着熄灭的烟,他狠狠喘了喘,心底的不静顿成浊浪排空,却厘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愤怒多些,还是其他别的不能明白的东西更多。
    “司徒先生,今晚的事我很抱歉。”,想来没有男人不介意在床上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罗宝霓再次道歉。
    “别误会,我没介意,只是好奇而已,当然,没有探寻隐私的意思。”,男人收回青火般的目光,淡淡地笑。
    再度望向荒凉的山头,星辰点点,一颗一颗寥落着,那个少年与他的兄长曾在这生活,看着同样一片景致,但她完全无法猜测当时的他在这片苍穹底下曾想了些什么。
    “他“
    他也许日日搭着唯一一路小巴,下山到观塘再转车去湾仔,走在四面八方涌来涌去的人流里,他是旁若无人的,或是富有方向性的,是茫然的,还是充满好奇的?
    最后,又抓住了怎样的机会重新启程,远渡重洋,来到纽约唐人街?
    此时此刻她终于发现,就算了解过往的蛛丝马迹,依旧不能令自己去明白另一个人。
    爱,不可捉摸不可剖析,为所欲为,而自己已牢牢与它绑在一起,沉到最深,最底。”那个人just  a  nobody.“
    唇角微微地笑了,想起大西洋城的一夜,她问他扮演什么角色,而他说,“nobody。
    心脏,瞬间迸了开来,一块一块,有的轻松,有的沉重,四面八方而去,而那中间紧紧锁着不肯放开的东西,似乎也随着张口的瞬间,终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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