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后是李先生的朱笔批注,只有一个顿点,表示自己看过了。
    闻时连翻了小半箱,内容始终如此——沈曼昇练两三页字,李先生批个顿点,一句意见都没有,看起来就是最简单也最频繁的日常功课。
    这有什么可锁的?
    闻时正纳闷,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诡异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皮肉里,慢慢撕拉。
    他转头一看,就见那位教书的李先生正伏在桌案上,抓着一只老式钢笔,用笔尖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这一幕实在惊悚!
    “你干什么?”闻时立马拽住傀线,想拦住他骇人的动作。却见李先生攥着笔,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教书先生的眼睛已经烂没了,看不出目光、也看不出神情。但也许是他眼窝一直汩汩流水的缘故,看起来总像在哭,但又异常坚决。
    他手臂上那条伤口皮肉外翻,先往外涌出一大滩水,之后才缓慢地渗出了血。
    李先生盯着那里,等血慢慢积成一小洼,才用钢笔尖小心地蘸了一点,他在用血当墨。
    “我……”夏樵话都说不出来了,惊了半天忍不住说:“你蘸水也能写,别划手啊!”
    但李先生好像听不得“水”这个字,颤了一下,又低下头,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一个字。
    可能是太用力了,他手指都在抖,以至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好分辨。但闻时他们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沈”字。
    李先生写完,死死盯着那个字,差点把钢笔攥断了。他可能不太满意,看了好几秒,便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涂掉了,另寻空白,重新落笔……然后又写了一个“沈”字。
    夏樵:“?”
    他没看懂这操作的意思,满脸疑问地瞄了闻时一眼,却见他哥头也不抬,目光就落在那张纸上,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任李先生自由发挥。
    于是这位教书先生写了涂、涂了写,短短片刻,就写完了一张纸。
    满纸都是血红色的“沈”字,乍一看,触目惊心,而且笔调越来越急、越来越草,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夏樵终于想起来之前闻时的问题,他问李先生:“你在害怕谁?”
    如果说不出来,就写出来。于是李先生写了满纸的“沈”。
    “所以他害怕的还是那个小少爷,沈曼昇?”夏樵转头看向那个书箱。
    闻时沉吟片刻,居然摇了一下头。
    “不是吗?”夏樵指着纸上泣血的字,讶异地说:“都拿血来写了。”
    “那为什么不写全名?”闻时反问。
    夏樵噎住了。
    比起恨意深重、字字泣血,闻时觉得李先生更像在挣扎——他也许想写别的,但一落笔就只能写下这个字,所以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谢问忽然开口说:“你来看看这个。”
    闻时抬头,就见谢问从书箱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搁在书桌一角,食指轻轻敲在落款处。
    这依然是小少爷沈曼昇的练字功课,只是这次李先生的批注不在只是一个顿点,而是一段话。
    那段话由朱笔批注,又经过了年月,锈得跟李先生的血色一样。
    他写道:不要总学阿峻写字,他学字晚,比你们欠缺不少。我不晓得你们是在闹着玩还是旁的什么,这样下去毫无长进,学久了拗不过来,还不礼貌。
    第46章 日期
    纸的背面还有墨迹, 隐约可见。
    闻时把纸翻过来,看到了一大团墨。应该是小少爷沈曼昇写了一段作为辩解,回应李先生的朱批。但不知为什么, 又涂掉了。
    这块墨深浅不一, 对着光可以勉强辨认原本的开头——
    “我不……”夏樵把纸颠来倒去, 尝试几次后说:“我尽力了,后面真的看不清,只能看出这俩字。”
    可是,我不什么呢?
    我不是?我不改?还是我不该?
    把那些字涂掉之后, 沈曼昇在旁边重新写了一句,作为给李先生的最终答话。
    他写着:知道了, 先生。
    夏樵盯着那张纸, 表情十分负责,介于若有所思和困惑之间:“我现在很懵,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 但是又有点迷糊。”
    他皱着脸,咕哝说:“我得捋一下……所以这个沈家小少爷,故意学峻哥写字?”
    小孩间的玩笑常让人琢磨不透,就连无意还是恶意都分辨不清。夏樵想起小时候,对街有个小男孩说话结巴, 于是其他小孩成群结队地跟着他学,学出了七八个结巴, 被家长一顿臭揍,好久才慢慢改回来。
    那些小孩学结巴的初衷就很难定义, 有些是觉得好玩, 有些则真的在取笑。
    “要是为了取笑,那真的有点恶劣。但他又挺老实地说他知道了。”夏樵总觉得这位沈小少爷的形象充满矛盾, 令人迷惑,“也不知道后来改了没——”
    “很明显,没有改,或者已经改不了了。”谢问说。
    他说得笃定,夏樵没反应过来,十分疑惑:“你怎么知道?”
    谢问指了指那个书箱说:“字都在那,你是不是看反了?”
    夏樵愣了一下,忽然脸红。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最低级的错误——
    箱子里的字是一张一张往上摞的,最底下的才是最早的。也就是说,在李先生批注“不要学阿峻写字”后,沈曼昇的字依然没有大变化,就在“学阿峻”的基础上,一天一天,写满了一整箱。
    而李先生也再没多说过什么,批注只有顿点,也许是拿这少爷没辙,也许索性懒得管了。
    怪不得谢问会那么说。
    这样长时间写下来,沈曼昇就算想改,可能也无从改起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学来的字,已经慢慢变成了他自己的字。
    夏樵缓缓说:“所以,沈曼昇跟峻哥的字很可能是一样的?”
    闻时:“区别不会大。”
    夏樵瞪大了眼睛:“要这么说的话……”
    日记本上的字忽然就有了两种意思:那既是沈曼昇的字,也是峻哥的字。
    如果日记真的是沈曼昇自己写的,也就罢了。如果有阿峻写的部分呢?甚至……根本就是阿峻写的呢?
    在这之前,闻时始终没有给小少爷沈曼昇下过恶性的定论。就因为卧室的那张床,也因为那本日记。
    他总觉得,一个不想让别人睡简易仆人床,把自己的床分一半出去的小孩,怎么也不至于单纯因为姐姐喜欢笑,有点吵闹,就把她折进沙发里。
    而那本日记又总在说峻哥——沈曼怡常不合时宜地拉着峻哥玩游戏,所以烦人。李先生常在书写上挑峻哥的刺,所以刻薄。
    闻时觉得日记割裂又诡异,就在于此——因为日记里每个人、每件事的因果都与小少爷自己无关。
    而且内容常有矛盾,一会儿说“沈曼怡只拉着女孩儿玩真假新娘就算了,还常拉峻哥”,一会儿又说“沈曼怡还是喜欢让我猜真假新娘”。
    在这之前,闻时以为是写日记的人状态不对,透着一股憋闷的疯劲,所以内容有些颠三倒四。
    可是现在,当这些点全都汇集到一起,那条线忽然就明朗起来。
    如果日记里的字是阿峻的;如果日记里的事是阿峻借小少爷的口,在诉自己的苦;如果字里行间的“峻哥”和“我”,有时是指同一个人,那么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只是依然有一个问题……
    阿峻和沈曼昇差不多大,都比沈曼怡还要小一些。沈曼昇做不了的事,他为什么能做到?
    ……
    闻时沉吟片刻。
    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想到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李先生划拉皮肉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李先生蘸了满笔陈血,又要去跟重复的“沈”字较劲,却被闻时挡住了笔尖。
    “等下。”闻时看向他空洞的眼窝,问,“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反常的事?”
    否则“小少爷”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写“李先生发现了”,还急着弄死了他。
    李先生动作忽然一顿,笔尖的血滴落在纸上,化成一片带锈的红。他攥着自己的手腕,良久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三个字:
    来找我。
    “你不是就在这里么?”夏樵茫然地说。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的只是深夜归来的“李先生”,真正的李先生如同沙发里的沈曼怡,还困在某个角落里,不见天日。
    “那你在哪呢?”夏樵连忙问。
    “问不出来的。”谢问把书箱合了回去,站直身体。他拿了桌上那张练字纸,折叠成了一条,指着门口对闻时说:“走吧,去找他。”
    对于李先生这种存在,他们太了解了。你可以问他很多事,他配合的情况下总会试着告诉你。唯独死去的地方是个禁忌。
    就像之前的沈曼怡一样,不想看,不能提。
    果不其然,夏樵看到李先生攥着笔不说话,下一秒,钢笔尖便“啪”地断了,血忽然流淌不息,眨眼便流满了整张书桌。
    夏樵转头一看,他哥和谢老板一前一后早已出了门。屋里只有他跟两只“鬼”大眼瞪小眼,他连尖叫都顾不上,撒腿就跑。
    结果沈曼怡和李先生踏马的跑得比他还快。
    闻时站在走廊中间拽了一下傀线,拽完才想起来多扯了一根——
    沈曼怡和李先生本这两只傀本就轻飘,瞬间出现在他面前。至于第三只……
    第三只从后面撞过来,轻扶了一下他的肩才站定步子,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你拽这么干脆,是不是忘了线上还拴着一个人呢?”
    是……
    但闻时会承认吗?
    不可能。
    他矢口否认,沉声说:“有事。”
    谢问点了点头,松开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什么事离远三五步就说不了,我听听看。”
    “……”
    闻时编不出,索性放弃。他转头冲李先生说:“到处乱找浪费时间,所以……”
    他挑了一下系着李先生的那根傀线,垂眸说:“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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