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闻时一手勾着傀线,一手抓着李先生的肩膀,推着他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走了一步。
    李先生满脸茫然,闻时让他怎么转就怎么转,唯独朝东向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仿佛对那个方向有些抗拒。
    他想后退,退路却被闻时挡了。
    对方反其道而行,把他朝他最怕的方向推了一步,低声说:“继续走,别停。”
    夏樵追过来的时候,就见他哥一路走,一路根据李先生的反应调整方向。跟他开着导航app,边转箭头边往前探路一模一样。
    “这也可以???”
    夏樵服得不行,乖乖跟在闻时和谢问身后,一路走一路四处看,从天花板到地毯缝,甚至玻璃墙都没放过。
    “用不着哪里都看。”谢问淡声提醒。
    夏樵悄声问:“那应该看哪?”
    “有横梁的、能系绳子的、有水的地方。”闻时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他目标明确,视线从来没有落下来,所以扫看得很快。
    “浴室、屋檐、靠近窗户的房梁,或者——”他说到一半,忽然刹住步子消了声。
    “怎么了?”夏樵问。
    但他下一秒就意识到了他哥停住的原因,因为李先生在靠近后院门的时候,忽然瑟缩了一下,疯了一般想要后退。
    还是闻时眼疾手快绕了一道线,才及时稳住他。
    后院?
    闻时蹙起了眉。
    他果断打开门,开了后院的廊灯。
    刚踏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枯焦味。整个院子都是花,正如沈曼怡所说,有一大片鹅黄色簇拥着秋千架,那些花像竖直的兔耳,也像拉长的蝴蝶结。
    闻时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松云山脚曾经也有一大片这种花,白色的,干净得像山顶的雪,又比雪要活泼灵动一些。
    他记得这花叫做仙客来。
    “兔耳朵!”沈曼怡叫了一声,想扑过去。她太久没见过这片后花园了,但她刚迈进去一只脚,又猛地缩回来,就像被烫了似的。
    然后她就蹲在门边,不出声了。
    这片花园颜色鲜艳丰盛,却莫名透着一股死气。
    院里明明有风拂过,秋千轻轻晃动着,但那些鹅黄色的花和长藤蔓草却一动不动,连轻颤都没有。
    闻时扫视了一圈,整个院子除了秋千和葡萄架,没有一处比人高的地方。即便是秋千,想要把李先生吊上去,也找不到什么着力点。
    但李先生已经怕得不行了。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先捂脖子还是先挡眼睛,在后院一角抱头鼠窜。
    闻时朝前走一步,他就更慌一些。
    焦躁不安中,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死寂的夜幕中回荡,就像麻绳绕在并不结实的木杆上,坠着重物,左右摆着。
    李先生蜷缩在墙边,又仰脸看起了头顶,仿佛在看一根不存在的吊绳。
    谢问就站在旁边,垂眸看了李先生一会儿,也抬起了头。闻时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朝他瞥扫了一眼,却发现他在看月亮。
    天边有一轮圆月,边缘线并不清晰,月光蒙了一层雾,跟后院一动不动的花一样死气沉沉,像画技拙劣的匠人添补上去的,又像一个豁然的洞。
    闻时盯着那个“洞”看了几秒,忽然变了脸色。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有木杆,可以系麻绳,不用很高的个子也不用太多着力点,很容易就可以把人吊死——
    “是水井。”
    他说着,大步穿过后院。在秋千架不远处找到了一口井。
    这井荒了很久,原本架在井上的横杆断了,侧倒在地,井口还镇着一块石板。它被横倒丛生的杂草掩盖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闻时半跪下来,伸手掀开石板,一股浓郁的腐味扑面而来。
    夏樵落后谢问半步,匆匆赶过来,当场被这味道熏了一跟头,一屁股坐在了井边。他屏住呼吸探头一看,血色全无——
    这口井并没有干枯,还积留着一洼水,那个瘦小的教书先生就在那洼水里。
    他坐在井底,脖子上是烂掉的麻绳,被泡得浮肿发白的脸已经没了原样,朝上仰着。头发飘在水里,像浮生的水草,跟井壁的青苔连成一片。
    他这样看着头顶,必然是不得安息。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终于等到来人。
    闻时扶着井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眉心微蹙,垂着的眸光深刻沉敛,直直落在井底。
    良久之后,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闻时转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人。谢问低下头来,说:“有我挡着呢,他看不见。把人接上来吧。”
    他用的是“接”,一个很简单的字,就区别于太多太多人。
    闻时看着谢问,眸光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嗓子里“嗯”了一声便收敛了视线,重新望向井底。
    他放出了傀线,扣住了井底那个棉絮似的人。
    “挡严实点。”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好。”谢问应了一声。
    那具身体被轻放在地,丛生的杂草和大片的花叶遮着他,站得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见。但有傀线连着,闻时还是能感觉到那个蜷缩在后院门边的李先生在颤抖。
    但凡是个脾气急一些的,怨气能掀翻整个后院。但那些黑色的烟气只是从李先生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就像他眼窝里的水一样,汹涌却无声。
    “哥,井里好像还有东西。”夏樵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闻时一看,果然看到井底的淤泥里有东西在月色泛着红绿色,像锈迹。
    那是一个小铜箱,皮很薄,密封却不错。也许是因为锈死了,也许是因为淤泥包裹。闻时把它捞上来强行打开,发现里面的东西没太大损坏。
    那是一摞信。
    闻时翻捡着看了一下,信封上规规矩矩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信息,贴着邮票,还盖了戳。大部分是李先生收到的,那些信来自于同一个人,叫做徐雅蓉。
    最上面的那封却相反,寄信人是李先生,收信人是徐雅蓉,也贴着邮票,只是不知为什么被退了回来。
    很显然,这是李先生的家书信匣。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跟他一并沉在井底。
    也许是李先生发现了沈曼怡失踪的真相,做了什么或是预备做点什么,然后打算带着信匣离开沈家?
    闻时直觉信里有些东西,否则李先生不会违逆本能,对他写道:来找我。
    他挑了李先生没能寄出去的那封信,先拆了。
    教书先生斯文正统的字占满了纸页,跟扭曲的“沈”字不同,一看就是从小练出来的,有股书卷气。
    ***
    吾妻雅蓉,见字如晤。
    你上回来信说受凉伤风,大半月也不见好,急得我舌边生了两处疮。不知这次收到信时,你身体好些没有,若是好转不甚明显,务必去南风里找曾大夫,让他再看看,抓个方子给你。别叫一些没谱的郎中给误了。
    我这月仍回不去,沈家先生夫人迟迟不归,发去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实在走不开。19号是蔡姐忌日,眼看着也不远了,总不能丢下那一屋姑娘小子不管。你晓得的,我也同你说过,蔡姐走的那天,曼怡吓出了病,这几年状态并不见好,等到19号前后,怕是又要小闹一番。
    你上次说,叫我随信寄张相片给你。我前天剪了头发,特地去了趟照相馆,认真照了一张附在信里了,不知比起去年,见不见老。
    其他人的相片就不放了,上一回在沈家合照还是蔡姐在的时候,本想洗一张寄给你认认,但那张合照人并不齐,沈家先生夫人未归,煮饭的窦婆婆仍旧觉得照相会让人丢魂折寿,不肯入照。
    说起窦婆婆,她当初见我们执迷不悟要照相,还好心给我们一人供了一盏福寿长明灯,时常去念些经文、添点油火,说要保魂保寿。结果没多久蔡姐就悬了梁。她那盏长明灯还在供着,
    窦婆婆一直没撤,前天路过那个小屋,颇有些唏嘘。
    刚刚封相片的时候,蔡姐那儿子阿峻来交他的功课,我这笔搁了一会儿,墨有些干,你将就着看吧。
    说到阿峻……据说蔡姐是过过小姐日子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死的死,走的走,吃饭活命都成问题,才来了沈家,也难怪她总郁郁寡欢。
    这个阿峻本该是个少爷命,却到这些年才跟着我学一些字,文章勉强可以通读。有时想来,同样叫人唏嘘不已。
    只是他这性子我不大喜欢,过于窄了。
    ……
    这之后,李先生又写了些日常见闻,都是琐事,也和沈家关系不大。闻时一目十行扫到最后,目光钉在了落款处。
    那里有李先生写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
    第47章 金翅
    “1918年……”闻时低声念道。
    “18年?”夏樵不敢多打扰, 但伸头看到这个日期还是愣住了,“怎么会是18年呢?日记里明明写的是1913年——”
    话没说完,他抬头看到了谢问。于是想起来谢问之前说过, 笼里的话并非每句都是真的, 它们常会受笼主意识影响, 跟真相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日记都是人写的。”闻时头也不抬地说。
    夏樵疑惑未消,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倒是谢问十分赞赏地看了闻时一眼,补充道:“有些甚至是故意写的,就为了给别人看, 比如你哥口袋里这本。”
    他指着闻时牛仔裤口袋里卷着的日记说:“如果连里面的‘我’都是假的,那你还认真信它干什么, 哄写它的人开心么?”
    夏樵连忙摇头, 一副自己说了蠢话的样子。
    刚说服小樵,谢问话音一转,又觑着闻时说:“不过信也都是人写的, 半斤八两。”
    闻时:“……”
    这人就是来搅事的。
    闻时抬起头,一脸麻木地看着他,然后把信折了,信封翻转过来,将带章的那块送到谢问眼皮子底下。
    “看信戳。”闻时说。
    这些细节性的东西, 其实没必要给人解释。毕竟解笼的是他,谢问那体质可参与不了, 就像夏樵或者其他人一样,知道或是不知道真相, 都影响不了什么。
    但对着谢问, 他还是没忍住。
    很难说清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不想显得自己太武断吧。
    那信差点贴到鼻尖, 谢问笑着朝后让了寸许:“看到了。”

章节目录


判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木苏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木苏里并收藏判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