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这才顾不得难受的,摸着安儿的大脑门轻笑起来道:“我以为,你们不知道呢。”
    任氏笑笑:“知道的娘,这还是老管事跟我们几个唠叨的,说那会子咱家是商户,人家有学问大多鄙于不屑,那么大的府城竟没有一家收公爹的,为了阿爹有书读,几个族里的老人家,就给人家送钱,送金银,甚至……送美妾。”
    七茜儿惊愕:“这,这不怕找到个品行不佳先生,就教坏了?”
    李氏叹息:“要不说,那会子要感谢人家赵长溪家呢,便我们老爷是个商户子,人家看他品行好天份好,也收了他做学生。他小时候巴结来的先生到底不好,家里又怕我公爹坏了根性,就每日里不敢离的跟着,数九寒天啊,大早上伯伯家里接着送到先生家,送去人也不敢走,就在先生窗户底下蹲着等……
    咱是商户,也不敢踩人家的地方,就一年四季蹲看着,生怕旁人欺负他个伶仃子……等到下了学,伯伯才敢去铺子里看自己的买卖,这又要换了叔叔背回家,老家住在坡下,我们老爷小时候读一场书,就没有走过坡,都是七叔坡下接,二伯坡上等……那时候,咱们六房却哪有便宜给人家粘,不就是那点土地铺面么?宫家有一房算一房,谁稀罕啊,照顾他还不是他姓宫,是家里的孩子。”
    说到这里,李氏认真的对七茜儿道:“我家是没规矩,可这世上哪有完人,孩子你说是吧?”
    七茜儿心里很是佩服宫家了,甭看是个商户人家,可人家真做人事,很有人味儿。
    想到这里,七茜儿又想到了那个叫平慎的,那也是个有不错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办事,都有头有尾比一般人更讲规矩。
    说到底,还是前朝对商户过于刻薄,反倒激的这些行商人家加倍团结,加倍对自己的为人有了更高的要求。
    再者,人家宫家亲戚愿意来,宫先生家愿意乱着规矩接待,又碍着旁人什么事情?谁家的日子还没有个短脚地儿了。
    想到这里,七茜儿便说:“您说的是,这样的亲戚,便是在我家打滚,我也随她们去。”
    李氏想起什么一般的笑说:“可这些,我却是不敢跟彦儿说的,不不,也不是不敢,是没有机会……”
    她放下安儿,又拉住七茜儿的手无奈道:“好孩子,你可不知道啊,他每次回来我就怕照顾不好他,可我想着不犯错,就老犯错,就是拿捏不好分寸,你就拿这次说,我儿好不容易回家住几日,吃饭呢,以往不知道有他这个人,那……那我那头就一只鸡两条腿儿,剩下脖子就给他爹啃了。
    我,我这也是习惯了,就当着我们老三的面儿,给他哥哥们一人夹了一条腿儿,脖子肉最好,我都没给我儿,我又给了老爷了……可,可我三儿啥也没说啊,那几个傻子也没看出来呀,这,这还是夜里忽想起做错了的,呜呜呜……”
    李氏又哭了起来,七茜儿细想想都替这娘几个累的,其实谁也不怪,就怪那个疯子。
    她刚要劝说安慰,院里却传来管四儿闷闷的声音道:“娘,您想那么多,您不说这个事儿我都看不出来!”
    李氏刹那不哭,就看着屋外咽了吐沫。
    室内安静,安儿揪下自己的臭袜袜,先在自己小胖脸上抹抹,又认真递给李氏。
    李氏心里正别扭,自是没看到。
    人家就再次来了一套动作,还配了音儿,举着那只小袜袜说:“呜~呜~呜呜…………”
    七茜儿当下就嗤笑出声。
    管四儿进了屋,看着很是尴尬的母亲还有嫂子道:“您甭想那么多就没那么多事儿,我是野惯了的,就,就过几日就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便来到李氏面前扶她,话音难免带着孩子的任性道:“哎呀~娘!你在这里说这些,咱回自己的院儿!”
    他很少这样,基本不这样。
    李氏看娇儿拧巴,浑身都化成了水,就谁也看不到的被她儿带走了。
    安儿看着那些没良心的背影,到底放下袜袜,很是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这会子他最好玩儿,是啥也学的。
    等到这娘几个走了,七茜儿才隔着窗子往外看。
    啧,一个没少,连少了一条胳膊的孟万全都是一脑袋臭汗的站在院里。
    也不知道这些人啥时候来的,到底又听到了多少。
    可看眼神吧,又对人家母子还是很羡慕。
    这种感情,他们大多是没有的。
    怕这几位犯小心眼儿,七茜儿便隔着窗户骂道:“这是干什么去了?休沐回来也不安生,都一个个整的一身臭汗的跟这立杆子呢?”
    陈大胜挠挠脸,对屋里笑着高声说:“我跟他们去山上拆茅舍去了。”
    “拆那个做啥?”
    “恩,就前几日全子哥看到野狼影儿,他不放心,就上山溜达了几圈儿,赶巧看到那些被人舍了的茅舍里,却有人在内烧了柴草取暖呢。”
    呦,这可不是好事儿。
    七茜儿没低头的给儿子套袜,边套边说:“这可不好,大人倒是不怕,就怕小孩儿不懂事儿,咱可就住在这山下呢,那万一引了火,这是要出大事儿的。”
    陈大胜点头:“说的是什么,就怕祝融老爷动怒,且这边又离的猎场太近,万一有人潜伏在茅舍里,那头就不安全了,这不,我今儿带他们上去拆了几处屋,明儿再跟庆丰府商议一下,以后这后山还是不要随意让人上了。”
    很是靠得住的爷们了,七茜儿心里欢喜,就趴在窗户上嘱咐:“那赶紧去澡房,让他们伺候诸位有功老爷梳洗,我让他们给你们温点好酒,再牵个羊羔儿犒劳你们。快去,快去!”
    几个爷们孩子般的傻笑起来。
    这就是几个要求不多的傻子,听到有吃有喝,就一个个的欢欢喜喜的去了。
    倒是走在最后的胡有贵表情有些微妙。
    他随着大家梳洗了,又换了衣裳,拢了头发,吃没几口东西,忽就站起来跟几个兄弟告罪道:“你们几个且吃着,我今晚回衙门里住。”
    童金台傻,刚要张嘴问,却被陈大胜没抬头的一口肉塞满了嘴。
    陈大胜笑眯眯的嘱咐:“去吧,只你刚沐浴了,小心风邪入体,就坐车回去吧,再把你嫂子新给你做的熊皮斗篷披了,捂严实点儿。”
    胡有贵脸上露了笑,点点头道:“哎,知道了哥,那我去了。”
    “去吧。”
    等那人走了,几个傻子才各自笑笑,该吃吃,该喝喝。
    如今都有家人牵挂,只他没有,也不是没有,是人家想不开不想要。
    把嘴里的肉块咽下去,陈大胜问对面的余清官:“他那弟弟你见过吧?”
    余清官点点头:“那小子其实不错,说不打搅,就不打搅,凭哪回来都是站在街边悄悄看他哥,人家发了毒誓绝不敢沾,人家就不来,还以为藏的隐秘呢,可咱是做什么吃的!”
    崔二典提起酒杯咽了一口:“一家一个死难缠……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他指着陈大胜道:“您家四叔,我家小舅子……”又指余清官:“他家老太太。”
    余清官大怒,一拳打出,崔二典脖子一歪躲了,顺带把他碗里挑出来预备端回去给二妞啃的肉抢了一块道:“瞧?都一样,你觉着你没错儿,可你吃的是兄弟们的肉,虽兄弟们无所谓,外人看到就处处是破绽,就要挑咱们的事儿。
    这几年我长进了,也会看人了,就觉着遇到小七这样的事儿,就要前头后面细细去想,好端端的就没规矩了?肯定背后有原因是吧,人家自己不在意,咱就别上杆子替幺儿抱屈去,幺不屈好么?”
    马二姑从锅里捡了几块好肉送到胡有贵碗里,笑着说:“什么话!小七回来谁说什么了?这还是几个娘们说,怎么不回宫家了,就指定受委屈了,我看就没事儿。甭提他,说老五,我看他弟弟就没错儿,挺好一孩子,谁还没有糊涂的时候,那会子才多大点儿,咋,一棍子打死就解恨了?他娘身上两块肉,就干嘛不拉一下,那要咱羊蛋活着,他就是天天闯祸,我,我也愿意给他擦屁股!”
    陈大胜瞪了他一眼:“别拿羊蛋跟旁个比,吃你的。”
    他说完低头喝肉汤,喝完抹抹嘴道:“上回~那小子躲在狮子后面看他哥,刚下雪,我看那小子穿了个夹袄。”
    “艹的!”闷头的孟万全来了一句:“怪不得我媳妇老嘀咕,宁愿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呢,瞧,说着了。”
    下雪之前天总是最冷,几缕寒风从燕京肆虐过去,把闲人都吹回了屋。
    国子监内,几个学生换了家常的的大毛皮袍勾肩搭背的往学外走,走到学舍门口,却看到胡有禄正支着小碳炉烧水制粥呢。
    读书本就是吃苦的事儿,国子监内家境贫寒的学生有的是,这样的情形也是见怪不怪的。
    那带头约局的就笑着随意问:“胡兄,天气这般冷,说不得明日大雪封门就出不去了,不若一起去吃点热乎的?”
    这人都是先天的势利眼,胡有禄寒酸归寒酸,可人家也是国子监生的最好看的学生,这就有了老天爷赏的一二分先天体面。
    若换一个长的丑的在这穷烧粥,你看谁搭理。
    胡有禄站起,好脾气的笑着拒绝道:“可别,咱出不起诸位仁兄去那地儿的份儿钱,我这里也快好了。”
    这几位招呼到了,也就走了,留下胡有禄一人蹲在地上,盯着劣碳烧的小炉发呆。
    又一阵寒风吹过,胡有禄就紧了一下身上的夹袄,有些后悔当掉羊毛袄子了。
    正忍耐间,他就听到将出去一位站在门口,急慌慌的喊他道:“胡兄!胡兄……外面,赶紧,外面有人找你。”
    胡有禄手里握着一把碎米,笑着站起道:“谁找我?陈兄找错人了吧?”
    可这位却猛摇头道:“不能错,人家说是你哥哩。”
    想到那位浑身金贵精致的好看样子,这位就诧异道:“那人莫不是你远亲的哥哥,别说,竟与你生的十分相仿……”
    一把碎米从手中泻下,胡有禄眼眶当下就红了,他跑了几步,想起自己的毒誓又不敢出去了,就踟蹰在那边木楞楞的看着门,最后……他到底蹲下,蜷缩在地上唠叨道:“不能去……我发誓了啊……”
    一双锦靴缓缓走到胡有禄面前,胡有禄就听到头顶上,那在梦里想了万次的声音不屑道:“你大小就爱放这种屁!做什么你都爱指咒发誓,还说长大了孝顺我呢,那也是发了誓的……”
    胡有禄慢慢抬头,看着跟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脸,眼眶就越来越红,最后就像个孩子般,他忽嚎啕大哭起来说:“哥,你咋才来啊!!”
    第159章
    胡有禄使了从胎里争出来的力量嚎哭,就整了一身的汗,那一身酸味儿冲天而起,便熏的胡有贵难受至极。
    从前日子不好,便是跌落粪坑都不会闻出不对,可现在日子好了,家里又有个爱干净的嫂子,就养的他们每天便是不入水,上下都要使那泡了药草的温水擦一遍身的习性。
    而今做哥的已经当了好些年的老五,人家上面也是四个哥哥,小脾气早就养出来了。
    如此便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胡有禄,还满面嫌弃的说:“二,你多久没沐浴了?”
    胡有禄愣怔,感觉大哥说的是人话,却没听懂啊?
    还沐浴?他长这么大也没有沐浴过呀,就实在脏了,在家里寻个盆整点热水洗洗,那脚指甲长了,都是泡在水里弄软了撕下来。
    也不止他这样,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甚至城里有些不错的人家也是至多一月沐浴一次,那些女子为何在脖下常备云肩,那是女子喜欢用头油,怕油了衣衫不好浆洗,才有了各色云肩。
    可爱清洗的鼻子便机灵起来,胡有贵捏着鼻子又往后躲:“二,你都酸了。”
    “哎?”
    胡有禄举起袖子,左右闻闻,大哥瞎说什么呢?没味儿啊?
    他自是闻不出来的,单单一个热水沐浴,常人是过不到这般奢侈的,那香水行最便宜的大池,那也得十几文。
    一文钱能却能买俩粗面饼子了。
    看大哥步步后退,胡有禄才察觉自己被嫌弃了,便也讷讷的后退,又看着穿着一身精致衣裳的哥哥,心想,是啊,哥哥与从前不一样了,我这等粗鄙的恶心人,如何就有脸在他面前称弟。
    看弟弟后退,胡有贵无奈,便一伸手想扯着他的袖子走,可胡有禄那袖子不结实,他什么手劲儿,一伸手便捞下人家一片袖来。
    这是多少年?多少人穿过的老衣裳了?
    胡有贵低头看着那片布,这东西惯熟,从前死人身上扒拉来回倒换,是扒一次浆洗一次,它最后便松散,总是这种朽下场的。
    这衣的岁数怕是比有禄还要大了。
    如此他看着弟弟严肃的问:“京官虽不好做,可是我记的他胡醇厚是南丰县的推官,推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是入流的老爷!
    咱们圣上爷历来体面大方,正七品,月给八贯五百钱,年禄米九十石,衙后最少还贴补两百亩的禄田给他家里嚼用,他是推官,掌书记又协管诉讼,牙市里便是卖个牲畜立官契,他羊皮契纸上盖印,茶水钱也能整上几十文,便他是个清流,该他的过水一月也少不得三十贯的意思,如何就让嫡出的儿子,大冬日穿这样朽烂的袄子?”
    胡有禄看看自己缺了半截袖的袄子,好半天才噗哧乐了,他对自己哥哥说:“哥,您怎么这样说话?我都,都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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