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霜说了,哪还有后面的事。
    .
    齐蔺单手摁住长满血丝的双眼,他初中毕业就去了英国,之后的求学生活一直都在那边,不靠用家里的资源,不经商,不和其他家族打交道。
    也没见过茭白那个孩子。
    大哥是接触了,起初抱了好感,后来却失望,才导致他有这么大的抵触。
    齐蔺理解,却不能完全认同。
    以上都是齐蔺这些天心理建设带来的成果,可大哥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和他想象的不太……
    不止是恨,还有别的杂质混在里面,很细微,却真实地存在着,他的心头猛然劈下一道惊雷,呼吸快了起来。
    齐蔺疾步走到床边,他拽起哭晕的礼珏,不顾大哥的眼神阻止,将人拖开。
    确保距离够远,不会被听到谈话内容,齐蔺才把人松开,原路返回目光快要喷火的大哥面前,几番欲言又止。
    齐蔺捋几下头发,指间的力道一再加重,他的喉结滚了滚,艰涩地开口:“大哥,”
    顿了顿,齐蔺像怕惊醒世间的什么恶魔一样,音量降到最低:“你不会是在绑架期间碰了茭白……”
    “没有!”齐子挚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大,他避开了二弟的探究目光,惨灰的唇抿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事情,唇线越来越紧绷。
    齐蔺一直在盯视大哥,他从大哥的微表情里得出一个结论:差一点。
    还好。
    还好差了一点。
    齐蔺闭了一下过度使用的眼睛,耳边冷不防地响起大哥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仿佛是在讲一个倒背如流的故事。
    为他揭开了人间百态的冰山一角。
    “我没碰他,我只是跟船上的老头谈了交易,每顿只提供两顿饭,就我和小珏吃,没有他的份,我制止礼珏给他塞吃的,我让他什么都没得吃,只看我们吃。”
    “三天后,我在被船员发现行迹之前,将他打晕推了出去,他被祭海,又被人捞上来,充当发泄对象。”
    “那天他回货舱的时候像一具残破的烂玩偶,他说梦话,我以为他装的,掐他的时候发现他发高烧。”
    “他躺了一会就又被喊出去,再回来时受了新伤,身上的味道刺鼻,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糜烂,警告不要打小珏的主意。”
    “有一次,我看见他抱着小珏,我就扯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地上砸,他快死了,却又不知道哪来的疯劲,跳起来跟我打架,我伤势加剧,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船要沉了的时候,我抢走他找的救生衣,给了他一刀,将他丢在了那艘船上。”
    齐子挚讲到最后,故事结束了:“我做了这些。”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看向不知何时后退了好几步,腮帮的肌肉抽动,拳头攥得死死的,在竭力克制着不对他抡拳头的二弟。
    齐蔺发不出声音。他是个搞艺术的,社交圈都是同行,生活也单一。带走出了车祸的沈而铵,试图联系沈家,用对方交换茭白,是他迄今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梁家那位女士因单恋杀害小霜,沈家的赶尽杀绝,大哥对梁家的报复,这对齐蔺来说,都是能让他世界观崩塌的现象。
    此时又多了一项。
    “阿蔺,你不认识茭白,没和他相处过,你不知道他的心机有多深,他身体里流的血太浑,不可能是齐家的血液,不可能。”齐子挚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坚定而决绝。可他没睁眼,他闭着眼眸,像是怕看到某个鬼魂站在他床头,平静地俯视他。
    齐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大哥,昔日的天之骄子,齐家的骄傲和全部希望:“你那么对他,他还救你。”
    齐子挚的喉咙里溢出裹满血腥味的沙哑笑声:“所以说他不是我们的弟弟啊。”
    “你看看小霜,看看小珏,他们的心思都很单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简简单单,哪像他那么复杂。他救我,”
    齐子挚短促又微弱地停顿了一瞬:“他救我,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
    齐蔺抬起双臂,十指合并着盖在脸上,他发出艰难而沉重的喘息声。
    ——犹如被命运之手扼住了脖子,无法挣脱。
    “我没有那种弟弟,他不是我弟弟,小珏才是。”齐子挚低不可闻地说完,用他现在能发出的最大音量说,“阿蔺,我不想再看到你欺负小珏了,他依赖我,是个好孩子,是你弟弟!”
    齐蔺是个不晕车不晕船的人,此刻他却体会到了晕眩感,天地都在旋转:“大哥,事已至此,你还不承认茭白是齐家人,是不想面对自己犯过的错。”
    “我犯了什么错?”齐子挚听到笑话一般,“那个茭白是坏孩子,就该得到惩罚,我没错。”
    “我没有做错。”他重复并强调,说给自己听。
    齐蔺徒然冲上去,揪住大哥的衣领,他的鼻翼快速煽动,眼眶逐渐泛湿。愤怒悲痛的情绪蔓延至整张脸的那一刻,齐蔺低吼出声:“你在自欺欺人!”
    “我没有!”齐子挚的面部骤然扭曲,眼里是狰狞的坚持。没有,他没有。
    齐蔺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喊了声医生,急慌地往外跑:“医生!医生——”
    床上的齐子挚不停吐血,身体一下一下痉挛着起伏不止,呼吸越来越弱。
    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要回南城,查清楚小霜的死因。
    还有,
    还有什么……
    他不可以死。
    .
    几个医生在抢救齐子挚的时候,黑船于雾中行驶。
    大胡子副手和其他人平时嘻嘻哈的,现在都不敢掉以轻心。
    雾太大,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每前行一公里,都是拿命赌。
    再加上深海不像陆地,水流的顺逆,风雾等因素不可抗拒,受限太多,说翻就翻。
    小姐喜欢的中国男人在海上寻亲。还偏偏要去他们近几年都没去过的海域。
    瞭望员用的全是视力最强的,疲惫了就换下来,别的岗位上的也是一样的轮班制。
    大家工作中的状态还不错,就能尽量让船在遇到紧急状况时,及时躲开。
    齐子挚被一德国医学天才从鬼门关救回来的那一瞬间,雾中传来了爆炸声响。
    黑船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汽笛声鸣响。
    一群外国佬们凑到甲板上面,他们看见雾散去一点,海平面上出现了大量碎片,中国的一艘货船在燃烧,船身的中文在火中飞舞。
    那是“平顺”二字。
    齐蔺抓着护栏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了下来。他的手指比湿风衣还要冰。
    船舱里的礼珏跑出来,站不住地跌倒在地:“茭白……”
    “茭白!”
    礼珏对着烧起来的货船哭喊,他昏昏沉沉地两手撑地,哀伤不已地呢喃,“你去天堂了吧……那里没有痛也没有苦,你要快乐……”
    “齐,”英国姑娘指着地上的礼珏,“那是什么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齐蔺没看一眼礼珏,只是面色煞白地盯着支离破碎的船零件:“继续找,以这艘船为中心,在附近一圈圈找。”
    英国姑娘万分不解:“齐,船已经……”
    “贝卡,我在找我弟弟。”齐蔺回头,海风吹过他的黑发和银白耳钉,他的眸光深沉忧伤。
    贝卡很抱歉地在身前比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的弟弟。”
    末了牵起他攥紧的手,在他冰冷僵硬的手背上面留下一枚唇印,真诚而炽烈:“我也将我的运气给你,祝你和你弟弟团聚。”
    .
    “平顺”船身那圈火焰烧到最旺盛之际,齐子挚心脏骤停,医生们对他进行了第二轮急救。
    而一片大雾里的远洋船上面,最宽敞的房间里也飘满了药水味。
    医护人员都退下了,房里只有一个全身都是伤的病患,和一对主仆。
    戚以潦耳朵上的那对耳塞拿下来了,他支着头,指骨线条清晰的手指搭在一本经书上面。
    这一页他看了有几分钟,还没翻过去。
    章枕背靠床沿坐在地上,双眼有点失焦。当他爬到货船上面,看见平躺在甲板上,肚子上都是血的茭白那一瞬间,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长宁孤儿院。
    两三岁跌跌撞撞跑向他的小男孩。
    他为了逃离孤儿院爬树摔伤,肚子扎到石头流血,小男孩笨拙地捂住他的伤口,捂了会就凑过去给他吹吹,却整个趴到他的伤处,弄了自己一脸血。
    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男孩捧给他的不是糖果,是画。
    好几副。
    都是彩虹。小男孩把孤儿院的所有彩笔颜色都画了上去,乱七八糟,五彩缤纷。
    叫他小哥哥的是,
    “茭白……”章枕的眼神渐渐聚焦,他手往后扶,按着床板慢慢起身,不敢回头看床上的人,只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就快速闭眼。
    章枕胡乱抹脸:“三哥,我现在有些难受,我想回房间,自己待着,晚饭前都不出来。”
    “去吧。“戚以潦的视线停在经书上面,似乎没察觉出手下的异常。
    章枕一出房间,喉咙里就有了哽声。
    为什么他才记起来。
    早一点就好了。
    要是能早一点……
    章枕握拳敲在船壁上面,指关节凸起发白。他虽然只是戚家的打手,这些年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积蓄更是几辈子都够用了。
    早一点想起来,他就能带茭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茭白好好上学,工作,组建家庭,平安一生。
    而不是被沈家那老夫人跟她小儿子盯上,人格遭羞辱,身体跟心理都留下了伤疤。
    现在仅凭他自己,不能让茭白过上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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