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吓人的?”聂之轩惊讶地说,“你别忘了,来守夜者之前,你是学考古的!考古的!那才是陈年老尸!”
    “哦,对啊。”萧朗说,“这不还没学专业课呢嘛,看来我果断转行是英明之举啊!”
    “你是在说谁英明?”萧望笑着盯着弟弟,毕竟弟弟的转行并不是他自己所愿。
    萧朗挠了挠后脑勺,不接话了。
    “对了,这份开棺验尸的申请开得这么不容易,值吗?究竟是有什么疑惑啊,聂哥。”萧望从土地里拔出原先插在地里的工兵铲,问道。
    “我也不知道。”聂之轩说,“只是我在看这个碎尸案件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年董老师被杀的案件了。你们还记得吧,我们在看唐老师电脑里的卷宗的时候,还有董老师那些被打捞起来的断肢的照片。”
    “是啊,有的,没问题。”萧朗赶紧接过话茬,化解尴尬。
    “可是,当年连数码相机都没有。所以,我们看到的断肢的照片,就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根本就没有断端、切面的细目照片,所以也无法判断出什么。”聂之轩说。
    “所以你要开棺验尸啊?”萧朗说,“要是没有疑点,这个申请根本就通不过好不好?你呈请报告上明明写着有明确的疑点!”
    “这几天,我确实发现了一个疑点。”聂之轩说,“主要的依据,就是朱翠的躯干部的腐败程度。你们想想,董老师被害的季节,和现在差不多。朱翠的躯干部从南安河里被打捞出来的时间,大约是一天,可是腐败程度已经比较严重了。腹部有尸绿,胸口有腐败静脉网。胸口的皮肤被鱼吃得差不多了。”
    “可是,不是说董老师被害的那个年代,南安河污染严重,基本没鱼吗?”萧望问。
    “是没什么鱼,但是据我所知,那时候污染严重的主要原因是蓝藻。”聂之轩说,“大量的蓝藻在河水里繁殖,会导致河水里有更多的可以加速腐败的细菌微生物。也就是说,在污染越严重的河水里,尸体的腐败越严重。”
    “我们看到的照片里的肢体,基本没有腐败的迹象。”萧望肯定地说。
    “问题就在这里。”聂之轩说,“根据杜舍的交代,大年三十的那一天,他劫持了董老师,并在山洞里折磨他到初一的晚上,然后他以为董老师死了,就抛尸了。可是,警方是过了半个月后才发现了董老师的肢体。那么,半个月的时间,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不敢说手足表皮脱离,腐败静脉网也必然出现了。可是,并没有,肢体看上去还是比较新鲜的。”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发现的是朱翠的躯干,而董老师当年被发现的是肢体。”萧望说,“躯干比肢体腐败得快。”
    “这个我考虑过,但把这个腐败程度和死亡时间之间的矛盾作为疑点,从而申请开棺验尸,是没问题的。”聂之轩说,“而开棺验尸以后,差不多就能知道个端倪了。”
    “董老师,若有冒犯,你找这个姓聂的哈。”萧朗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工兵铲开挖了。
    坟堆堆在那里二十多年了,土都已经实了,所以挖起来并不容易。聂之轩和萧望挖得非常艰难,但是两个人加起来的进度还不如萧朗一个人。看来,萧朗还真是学考古的料。
    不一会儿,坟堆就被挖平了。再一会儿,朱红色的棺材一角,就露了出来。
    “这……这怎么弄开啊?”萧朗蹲在坟坑旁边,说,“我们三个人,可没法把它抬出来。”
    萧望把工兵铲伸进了坟坑里,卡在棺材盖缝里,一使劲,咔嚓一声响,棺材盖挪动了一点。
    “当时没有把棺材盖钉上。”聂之轩说,“毕竟董老师的头颅和躯干没有找到,当时在安葬的时候,肯定是考虑找到剩下的残肢,方便葬在一起。”
    一席话说得非常悲壮,大家瞬间进入了一种悲痛的情绪当中。
    “来,我们把盖子掀开。”聂之轩也把铲尖插进缝里,三个人一起把棺材盖撬开了。
    棺材里灰蒙蒙的,里面的白骨已被尘土覆盖了。
    聂之轩穿上一次性的解剖装备,穿上胶靴,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棺材里,用一把毛刷把灰尘慢慢地扫开。
    随着灰尘被打扫到一边,棺材里最先露出的是一套折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的绿色警服,以及一顶已经有些变形的大盖帽。
    那种悲痛的情绪,随着警服的逐渐呈现,而加重了。萧望和萧朗不自觉地在坟坑的旁边立正,并敬了个礼。
    虽然董连和最终也没有能够被认定为烈士,没有能够算作因公殉职,但当年在安葬他的时候,唐骏还是把他一生挚爱的警服放在了他的尸骨之侧,也算是对生者聊以安慰吧。
    聂之轩向后移动了一点,像是生怕把警服踩皱了一样,然后转身继续处理尸骨上附着的灰尘。
    当年,唐骏安葬的是老董的两侧上肢和下肢,随着尸体的腐败,软组织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剩下来的骨骼失去了软组织的连接,也就散开了。无论是手部的指骨、掌骨和手骨,还是足部的趾骨、跖骨,它们虽然还在原位,但都已经失去了连接。
    但是聂之轩所关心的,是四肢和躯干连接的部分。他很快就搞清楚四肢的摆放位置,然后熟练地把老董的两侧肱骨和股骨四根长骨从棺材里取了出来,递给萧朗,放在坟坑旁边事先铺垫好的解剖巾上,并打开了便携式的强光灯。
    聂之轩翻出坟坑,拿着一个放大镜,逐一观察着每根骨头。
    “怎么样,怎么样?”萧朗等了一会儿,实在是耐不住性子,问道。
    “你看,肱骨头的位置,很光滑,这是肩关节的组成部分,是弧形的,但并没有损伤。”聂之轩说,“如果是螺旋桨打碎的尸体,不可能正好沿着弧形的肱骨头打碎,那太巧了。两个上肢都是这样,就更不可能了。”
    “这是股骨头,是连接在髋臼里的,组成髋关节。”聂之轩接着说,“髋臼更是隐蔽的位置,说是螺旋桨打碎的,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呢?”萧朗听不太明白。
    “所以,董老师是被人为碎尸的。”聂之轩说,“你看股骨头上的这一处浅浅的划痕,是刀刃形成的,很薄的刀刃,像是手术刀!”
    “啊?和朱翠的那个一样?”萧朗跳起来问。
    聂之轩点点头,说:“确实非常相似,都像是一个深谙医学的专业人士,使用手术刀分尸的。”
    “那个‘医生’干的?”萧朗连忙问道。
    “这个可不好说。”萧望说,“那个‘医生’多大岁数,我们都不知道。如果和被盗婴儿们差不多大岁数,那么董老师死的时候,他还不一定出生了呢。”
    大家沉默了。
    聂之轩顿了顿,接着说:“我说得可能太绝对了,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萧朗和萧望异口同声道。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并不是碎尸,而是截肢。”聂之轩幽幽地说道。
    “截肢?”萧望很快分辨出聂之轩这两种可能性的不同之处,说,“你的意思是说,董老师可能没死?”
    “那怎么可能?”萧朗插话道,“杜舍可是亲手把董老师扔进了河里,而且那时候南安河污染严重,全是蓝藻。即便是枯水季节,也有十几米深。一个几乎没有生命体征的人,落到那样的河里,怎么可能生还?”
    “是啊。”萧望说,“即便是很快被人发现,救上来了,不可能不报警,而自己找个什么医生给他截肢嘛,这说不过去。”
    “确实不好解释。”聂之轩说,“我也仅仅是分析一种可能性。我刚才说了,他的肢体是失踪后好几天才发现的。如果人当时就死了,不管在不在水里,肢体都会发生腐败。既然腐败程度有疑点,那么我们就有理由去怀疑失踪的董老师当时并没有死,甚至在肢体被截后,依旧没死。仅仅是怀疑而已,虽然有很多逻辑还说不通,但我们不能把眼前的案子当成普通案子来分析。所以,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我们就要心里有个数,对吧?人死了,就只能碎尸。而如果真的是活着截肢,那么截肢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萧朗一边重复着这个词,一边在自己的身上比画着,“从这里截断,然后从这里截断,我的天哪!这不是古代制造人彘的手法吗?”
    “这不算人彘。”聂之轩说,“如果是为了防止感染什么的,不得已而进行的截肢手术,就不叫制造人彘了。”
    “这个不重要。”萧望说,“但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工作,又给了我们一些新的启示。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当年董老师究竟有没有死还是两说,聂哥说得对,董老师现在究竟在不在人世,我们也要多个心眼儿。”
    “你们总不能说,黑暗守夜者的头儿,是董老师吧?”萧朗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望看了看萧朗,没有说话。毕竟,现在只是一个端倪,究竟这二十多年,董老师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还没有什么依据可以进行确认。
    “对了,这个分析我们只要心里有个数就行了。”聂之轩说,“现在有个问题,就是当年董老师的残肢被发现以后,我们究竟有多少把握确定这个残肢就是董老师的?”
    “这个我记得。”萧朗说,“当时说因为这个案子,南安市才花了不少钱买了国内公安机关第一台dna检验的设备。我妈经过检测,确定山洞里麻绳上的血和这些残肢,都是董老师的。”
    “dna一般都不会错。如果是血型,就不靠谱了。”聂之轩说,“不过,董老师失踪之前,咱们还没有dna技术,那么,有了检材以后,是怎么确定那是董老师的检材呢?”
    “这个问题,我专门问过我妈。”萧望说,“董老师当年家里的烟灰缸里,有不少他的烟头。烟头里的dna和残肢是吻合的。我妈说了,当时做的位点少,但足以确定是董老师的。”
    “那就没问题了。”聂之轩说,“傅姐的技术没问题。”
    “叫阿姨。”萧朗说。
    “对了,当时的dna数据不知道有没有保存?”萧望问道。
    “肯定不会保存。”聂之轩回答道,“那个时候dna检验还是一门新鲜的技术,结果在法庭上都不能采信的。更不用说有建立dna数据库的意识了。”
    “也就是说,当时我妈做出结果之后,也肯定不会保存的。”萧望说。
    “肯定不会。”聂之轩说,“而且当时最原始的dna检验方法和现在也不一样了,即便是保存了,也无法和别的检材做比对。”
    “没法比对。”萧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现在的数据库里,不可能有当年的董老师的dna数据?”
    “绝对没有。”聂之轩斩钉截铁。
    “那,现在这些骨骼有可能用现在的方法做出dna吗?”萧望接着问道。
    “有可能。”聂之轩说,“强调一下,也只能是‘有可能’。毕竟二十多年了,而且骨骼的dna检验本来就有难度。不过也就是有难度而已,并不是做不出来。当年那些考古工作者研究曹操家族的时候,就提取到了千年之前的检材,并且确定了曹操家族的y-str染色体,从而确定了哪些人是曹操的后人。千年之前的都可以,更不用说咱们这个二十几年前的了。”
    “那很好啊!我的意思是说,让我妈试试,看能不能把董老师的dna再做出来。”萧望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
    “那只能试一试。”聂之轩拿起一根肱骨,准备往物证袋里放。结果,啪的一声,肱骨折成了两段。
    “哎呀,我的天,董老师,你要怪罪就找他,和我没关系。”萧朗又在念叨。
    “这里距离南安河太近了,整个土壤都呈现出酸性。”聂之轩没理萧朗,说,“我之前说了,酸性的土壤会让骨骼软化,加快骨质的降解。”
    “也就是说,这样的骨骼,dna就更难做了?”萧望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萧望说,“董老师当年的烟头,就更没指望找得到了。这些骨骼,是唯一可以重现董老师dna的检材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试一试。”萧望帮助聂之轩把折断的骨骼放进了物证袋,说,“要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侦破案件的一条捷径。”
    “捷径?什么捷径?”聂之轩还没有考虑到萧望想到的那一层,于是问道。
    “只能说是可能。”萧望微微一笑,说,“先去我妈那儿,等做出结果了,你就知道了。”
    第七章
    盲点
    所有的数字都连在了一起。原来,那个人早就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鹖冠子·天则》
    1
    “哎呀,你不要这样走来走去的,绕得我都头晕了。”程子墨坐在南安市公安局dna实验室的门口,看着萧朗说道。
    “这、这都天黑了!”萧朗急不可耐,“聂哥都进去帮忙了,怎么半天也没个动静?能不能做出来总要先告诉我一下吧。”
    “嘿,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啊?”程子墨笑着说,“你那急性子,就不能改一改?”
    “他从小就这样。”唐铛铛表示无奈。
    “别着急,骨骼的dna检验本身就很难。”程子墨说,“dna检验的扩增、测序时间都是恒定的,但是前期的检材处理可就差距大了。简单的,几十分钟就处理好,难的,得几天。骨骼就是难的。”
    “还得等几天?”萧朗炸了。
    “傅姐水平高,还有聂哥帮忙,肯定不需要那么久。”程子墨嚼着口香糖,玩着手机,并不着急。
    “你们这都什么毛病?叫阿姨!阿姨!”萧朗强调了一下。
    “哎。”程子墨随口答道。
    萧朗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dna实验室的大门就打开了。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萧朗急着问聂之轩。
    聂之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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