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看着怀中的姜恒,姜恒喝过药,已睡着了。
    他伸出手指,撩起姜恒额发,仔细看他的五官,细细地看他的眼睛、鼻子、嘴角。记忆中的父亲面容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他按捺下令自己恐惧的念头,游移的目光瞬间移走,却很快转回,驻留在姜恒温润的唇上。接着,姜恒无意识地搂住了耿曙的脖颈,耿曙竭力把某些事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闭上双眼。
    不,不会是这样的。耿曙尝试着说服自己,并想方设法,把它忘了。
    是夜,汁琮寝殿。
    “界圭出城后,什么也没有做,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刺杀敌将的打算。”卫卓吊着一只受伤手臂,朝汁琮回报道,“当时我们的刺客,看见他直奔城外,提着黑剑去找姜恒了。”
    “不,”汁琮说,“不可能。”
    卫卓提醒道:“姜恒受伤后,是界圭抱着他回来的。”
    汁琮不敢细想,这意味着什么?界圭出去保护姜恒,难道是太后的授意?他宁愿相信在姜恒游历的半年里,与界圭建立了感情。
    “那半年里是界圭陪着他。”汁琮说,“我听说过,界圭也是个性子发痴的家伙,说不定与姜恒做了什么事……也不一定。”
    当年界圭与自己兄长汁琅的那点破事,闹得满后宫皆知,搞得朝廷全在议论。界圭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汁琅只得将他暂且放逐出去,等风头过了再召他回来。
    曾经界圭是兄长最亲近的人,一个男的,待另一个男的这么痴心,汁琮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卫卓说:“当初将界圭从太子身边调离,拨给一个外人,这也是臣奇怪的。”
    “姜恒的身份,”汁琮道,“是王室的亲戚,又是姜昭名义上的儿子……不奇怪。”
    汁琮沉吟不语,太后如果知道,就麻烦了,她是他的生母,当然也是兄长的生母,当年的事她万一全清楚呢?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她别无选择,只得屈服,如果把他也处死,不说她能否下这个决定,雍王室就彻底无人继承这个位置了。
    这么多年里,她会不会一直忍着?他从来没见母亲动过手,小时候虽听说她也是会武艺的,但这次宗庙一战,竟是取了车倥的项上人头!可怜车倥也是成名的大将,竟是如宰鸡一般,在天月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这是母亲给他的警告么?汁琮越想越是恐惧,不可能。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连母亲一起杀了?
    汁琮:“……”
    “不可能。”汁琮朝卫卓道。
    “王陛下还是早作防范的好。”卫卓说,“不管是谁,接下来,我们势必将面临大争之世有史以来至为混乱的内外交战。”
    “不错。”汁琮说,“让你选的卫队,选了不曾?”
    卫卓说:“臣重新甄选过了,这群人,乃是昔年越地亡国后,远走西域的一支后裔,俱已改作西域人姓氏,他们的师门,曾有过与海阁抗衡的实力,名唤血月。”
    “又是胡人。”汁琮道。
    卫卓说:“未来十年中,我们需要大量的刺客,中原成名的五大刺客,罗宣是那小子的师父,界圭使唤不动,神秘客不知是何人,耿渊、项州业已身故,实在无人可用。”
    “他们要什么条件?”汁琮说。
    “血月的门主名唤‘血月’,不知是男是女,当初也曾想过入主中原,却被海阁所阻。如今传说海阁离开神州,血月想要人,”卫卓说,“要六岁的孩子,中原人的孩子,雍人的孩子,越多越好。要自剑门关以西北,到河西走廊的地域,他们想建国。建城后,与雍国,以及未来收复中原后,和洛阳进行通商。这块地与中原互不接壤,素来是神州化外之邦,臣觉得,可以给他们。”
    “地没关系,人上哪儿找去?”汁琮道,“孤王也要人,你生给他们?”
    “不着急,”卫卓说,“只要允许他们自行挑选,血月便愿意派出一十二名弟子,为王陛下效力。”
    “太少了。”汁琮说。
    “每一个都有当初耿渊的实力。”卫卓道。
    汁琮:“不可能,否则中原早就落到他们的手里了。”
    “他们还想在王陛下成为天子后,”卫卓说,“讨要耿渊大人的黑剑。臣说这不行。”
    “黑剑倒是可以。”汁琮说。
    卫卓十分震惊,汁琮竟愿意将黑剑给人?
    “但这……归根到底,是耿家所持有。”卫卓忐忑道,他可不想去找耿曙要黑剑,否则耿曙一定不介意再用这把剑捅死他,毕竟当年死在这把剑下的,都是有名有姓之辈。
    “黑剑最开始也不是耿家的,”汁琮道,“汁淼从来没用过它,我看他也不如何惦记他爹的事。到时再说罢,到了那时,孤王当上天子,要什么没有?”
    汁琮有一点倒是说对了,耿曙确实不在乎黑剑,给他一把火钳也能杀人,何况除了姜恒,天下所有的事,他都不怎么在乎。
    而在耿曙与汁琮面对面时,念头便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并非他所恐惧的那件事,而是:面前这个男人,为了夺权,毒死了他的亲生兄长。
    权力有这么重要么?耿曙实在不明白。他对人世间最初的眷恋,全从父母身上习得。耿渊虽然双目已盲,却仿佛早就看开了一切。生母聂七一生的幸福,亦只系于父亲一人之身而已。
    他与姜恒不一样,与汁泷更不一样。
    他无法想象,与汁琅一起长大的汁琮,做出那件事时,内心有什么感觉。他有时忍不住想问养父,但他忍住了。
    这一切也许是郎煌的阴谋。耿曙如是想。
    设若郎煌把这件事告诉了姜恒,以姜恒的头脑,说不定马上就会把所有的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推出唯一的结论。但耿曙没有,他拒绝真相,这个真相一旦被证实,足以让他的整个人生从此垮塌。
    “儿?”汁琮说。
    耿曙回过神,郑军铩羽而归的三天后,武英公主回来了,汁琮马上召开了军方的核心会议。
    汁琮觉得很奇怪,自从姜恒回来后,耿曙就总是在会议上走神。
    他知道姜恒与耿曙每夜睡在一起,而耿曙白天便总是没精打采的模样……该不会是效仿氐人,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可是两兄弟!
    二人若非亲非故,联系到昨夜所谈界圭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自己兄弟之间搞这种猪狗不如的行径,若传出去,当要被天下人笑死。
    应当不会罢?汁琮越想越是觉得不安,须得尽快给耿曙娶妻,从前他还没往这个方面想过,理应不会,太子泷是他亲儿子,与耿曙朝夕相对,也没见过不对劲。
    不会的,不可能。汁琮马上把这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父子二人彼此揣测对方,都带着警惕。
    “你觉得呢?”汁绫风尘仆仆,赶回王都后,肺都要气炸了,来不及喝杯水,便在会议上表达了她的怒火,一定要朝郑国复仇!
    陆冀说:“现在物资短缺,又是一年中最不适合出兵的冬季,铁、粮,都要重新规划,百姓需要重建家园,武英公主……”
    说来说去,说到底只有两个字:没钱。
    “恒儿说得对,”耿曙朗声道,“胜军先胜而后求战,败军先战而后求胜。发起举国大战的功课,实则在战场之外。”
    汁绫有点意外,心道好罢,什么都听他的。自从姜恒回来以后,耿曙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但此刻姜恒已证明了他的所有预测,不听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的意见,也是不可开战。”汁琮说。
    “现在不行,”耿曙说,“打不赢,联军不能出关,他们不熟悉关内的作战方式。”
    汁绫希望调动所有兵马,借着国内的怒火出玉璧关,先把安阳打下来再说,他们现在有三族联军六万人,汁绫手上部队六万人,王都一万御林军,宋邹手头王军两万,共十五万兵力,而梁军常备军只有十万,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可惜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她知道吗?知道汁琮杀了她哥哥的事?耿曙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她与汁琮更亲近,还是与汁琅更亲近?她会不会也是合谋?他回忆与姑妈相处的一点一滴,他相信她不会是这样的人。
    在她的心里,家人是最重要的,这也是耿曙最愿意听她的原因。
    “最好的办法是,”耿曙说,“解甲,保留常备军编制,放风戎人回家。剩下的,来年再说。其实各位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何必要我说出来呢?”
    姜恒最常用这攻心之计,他清楚争执的源头在于何处,并总是不留情面地指出大家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耿曙也学到了,废话说再多,不如大家说实话节省时间。
    殿内安静,汁琮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耿曙。他长大了,他不再冲动,在军方上层一致要求发起复仇战的时候,他仍然头脑清醒,知道不能打,这很难得。
    姜恒鲜少对军队指手画脚,在耿曙身边出谋划策,这也是汁琮得以容忍他的最根本原因之一。姜恒相信以耿曙的军事才能,不需要自己多嘴也能应对。
    “什么时候复仇?”汁绫说。
    “等到东宫有能力解决郢国的时候,”耿曙朝汁绫说,“我觉得快了。”
    汁绫面对文臣们的劝说,来一个骂一个,陆冀劝和汁绫便道“死的不是你的弟兄”,管魏劝和汁绫便说“没钱出去抢就有啦”。
    最后她还是在自己侄儿面前让步了,她承认耿曙早已青出于蓝,才能更在自己之上,他觉得不能打,就是真的不能打,打了也是白打,因为打不赢就是打不赢。
    “别让我等太久。”汁绫说。
    “不会的,姑姑。”耿曙答道,安抚了除姜恒之外,他最喜欢的这个家人。
    第116章 固城墙
    真正的寒潮来了, 一夜间落雁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士兵们放下武器,成千上万人投入到抢修城墙的工事中去。工寮停产, 修理被毁去的房屋,氐人为雍人送来过冬的粮食与物资,林胡战士们无处可去, 便留下帮助雍人修复城市。
    姜恒在十天内完成了所有的活计,伤势也已大致痊愈。临近冬至的黄昏,太子泷说:“我们出去走走罢, 姜恒。界圭,可以陪我们一会儿吗?”
    界圭拉起斗篷, 遮挡住脸庞,看了眼姜恒。
    姜恒欣然点头,问:“殿下想去哪儿?”
    “看咱们的哥哥,”太子泷答道,“他率军修复城墙, 已有好些天未曾回宫了。
    但太子泷不知道的是,耿曙每天深夜都会回宫, 陪姜恒睡到天蒙蒙亮,又在疲倦中起身,换上铠甲,到城南去, 身先士卒, 顶在寒风之中,与每个士兵一样, 以自身的力量, 拖动砖石, 打下新的地基,修建起牢固的城墙。
    姜恒与太子泷选择了步行,他们穿着朴素,一如城中的平民少年。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族人。百姓经历了灭顶之灾,却依旧在太子泷的号召下动员了起来,自发地捐钱捐物,腾出片瓦遮头。
    “殿下,”姜恒说,“这就是你的臣民、你的百姓。”
    太子泷走过长街,没有人认得他们,有界圭跟在两人身后,大抵是安全的。
    “他们不是牲畜,”姜恒想了想,提醒道,“不是数字,是有喜怒哀乐、有家人的、活生生的、与你我一样的人。”
    “我懂,”太子泷说,“我都懂,我正在这么做。”
    管魏朝他解释过,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做,“家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分封的结果就是像晋廷一般,任由诸侯坐大并分崩离析。
    他们需要更强大、更坚固的朝政体系,将人与土地牢牢维系在国君的身边,他们讨论了许多办法,最终汁琮作出了至为野蛮的选择。但如今姜恒带着王道来了,带着内圣外儒的希望来了,每个人都需要作出改变,而这改变势必会伤筋动骨。
    “恒儿,哥哥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很懦弱。”太子泷忽然说。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很鲁莽。”
    太子泷说:“我既懦弱,又鲁莽,什么时候能像你,或者像王兄一样就好了。”
    “那不一样,因为你置身其中,”姜恒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置身事外。”
    太子泷心里好过了不少,唯一会肯定他的,就只有姜恒与耿曙了,从这点上来说,他会将他们视作自己一生的手足。
    “而且比起年初刚见面那天,”姜恒说,“我觉得你可是有气势多了呢。”
    太子泷不禁失笑,姜恒虽然这么说,却是除了耿曙之外,唯二赞同他回援国都的人。
    回想起初春姜恒抵达落雁时,太子泷忽然奇异地发现了一件事,这一年里,自己的心境确实变得不一样了。姜恒的到来仿佛催促着每个人的加速成长,在他的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不仅他自己,连汁琮、曾嵘、整个朝廷,都在他的胁迫之下,开始自省。
    仿佛一辆慢悠悠的马车,随着一名中原人的到来,刹那加快了速度。姜恒带来了危机,也带来了鞭笞,就像一名监工,哪怕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王族亦浑身不自在,挺直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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