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队进了食堂,杂役便给每人一份食物,多半是一碗粟米粥,再加一个木制的大方盘,盘子里盛放两只厉家样式的开花馒头,再加一份肉菜,或是两只肉包子加一份素菜。
    两大桶粟米粥放在一旁,若是还不够吃的,可以自行再添。
    这些日子饱饭吃下来,已没人闹那种吃涨肚子、差点噎死的穷苦人笑话了,各人都是拿了自己一份食物埋头苦造,吃完再去添碗粥。
    崔小年一边往嘴里塞馒头,右手筷如雨下把白菘肉片里的几片肥猪肉都挑了出来,一口吞下,一边大嚼馒头还含糊地低声问道:“二河,重阳轮休,你咋和什长说的?”
    营里规矩虽大,但吃饭时倒不禁说话,只是禁止喧哗。
    二河也干完了两个扎实的大馒头,正捏着最后一小块馒头渣,把盘子里剩的一点肉菜汤给擦净,然后丢进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不休假,三溪住校呐!我们孤身两个人登啥高?什长说了,不休假的大人会发、发那个‘津贴’,有二十文加五个工分,不比白白休了还得花费几个钱的好?”
    崔小年叹口气,很是羡慕这两兄弟,一个当了正兵,一个在大人办的小学校里上学,如今都有地方住,不像他家里,除了爹娘大哥和两个妹子,还有位年迈的祖母,一家子老小可挨不得寒。
    眼瞅着秋收已过,快要入冬,那些个窝棚,青壮还能熬一熬,老弱如何过得了冬?
    他们一家子都是坎子村的,当年一同弃了村逃税役,如今又一道听了廖老六的话,狠下心跟着神仙大人来到了狄丘。
    这地方,能吃饱,是人过的日子。
    苦虽苦,累虽累,可是苦得有指望,累得人精神头足!
    别看大伙多是住着半挖坑的窝棚躲风避雨,可整个狄丘修得最好的房子,也不过是原来那几间破瓦房改的女营和小学校,连厉大人自己的府衙下雨都还漏水,大伙还有什么可歪嘴的?
    虽说当兵卖命吃粮让人提心吊胆,可人穷命贱,厉大人给的饷够买他崔小年十个了!更何况厉大人有神仙法术,有大人给撑在背后,大伙心底都壮了三分胆气,怕是遇到蛮胡都能敢冲上去杀一杀。
    还有那甚正兵“工分”、“福利”、兵需用品,都是当兵的和他们家里人才能享的福。
    他们一大家子的,大哥身子弱,阿奶半瞎的,阿娘要顾家里,只靠爹做活,他这刚长成的小子又是吃得比挣得还多,便是两个妹子都去了小学校让厉大人养活,日子虽是比在山寨里时好过得多,可活又多又累,也累得阿爹回窝棚就歇息,三五天都憋不出半句话来。
    直到厉大的新兵营扩招,他一狠心,跑来争当正兵,还好运地被选上,拿了那笔安家粮,这一家子才算喘过气来,宽裕许多。
    老实的爹娘平日里万不敢上军营里说半句话,只是这几日到处都在传厉大人要建屋分屋,他那闷头挖了几个月泥沟子的爹,这才学着人家买了半个猪头,送到营门嚅嚅半天,才算说出“找崔小年”四个字来。
    营卫拒了那半只香喷喷的猪头,给传了讯,正好重阳轮休,什长这才报上去,给了他两日的假。
    无论如何都得回去看看,若是真按工分算,他的正兵工分,加上他爹的,再加两个小妹在小学校里学医护挣的,怕是也能争一争那第一批的屋!
    ***
    厉大人坐在他的破衙门里,正被烟青嘴里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自打进门之后就没歇过气的数据给烦得头大如斗。
    “……十五个简式望台,正修了一半,十个新增的粮仓修了大半,林泉管的小砖窑试制您那什么新方子的红砖,试来又试去的,一日也不过三五千块能用的砖。”
    烟青掰着手指头给自家不识数的公子爷算用砖的地方,差点没把嫩生生的手指头戳进厉大人的鼻孔里,厉大人不悦地瞪了一眼,拂开那根不太识趣的手指头。
    “近日已定下青红两种砖的配方,一日可产青砖三千,红砖五千,若人手能加,产量还能再增三成,达到日产万块。”
    林泉一直闷声不吭,直听到烟青说到他手下负责的砖窑,这才起身向公子爷禀告,一字不多,简洁明了,说完就闭嘴,惹得烟青连翻几个白眼。
    “行,就算日产万砖,这几个在建的工程不能停,公子爷您前日还说要挖什么青储窑,这几日又传得纷纷扬扬要建屋,这砖石如何能调济得过来?便是勉强凑上,那水泥也不够用啊!”
    “你坐下!如此急躁,像个后勤司大总管吗?”厉大人厉声喝道。
    烟青一唬,“京都恶犬”的昔年积威仍在,顿时把他那报不完的数据给憋了回去,呐呐然,惶惶焉,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站在厉恶犬身后的思庐悄悄摇摇手,使了个眼色,烟青身边正坐在胡椅上的石屏忙伸手一拉,将人拉下稳坐在椅上。
    大人如今不喜仆从们动不动就跪拜,尤其是论事“开会”之时,有事说事,有理说理,越是跪着磕头,公子爷反而越是恼了。
    他们几个从厉府里跟着公子爷出来的心腹“老人”,也私下悄悄议论,看这架势,公子爷倒像是要把他们几个当作外放的大管事来培养,说得大伙心里都是热火,就算是烟青这样不愿离开公子爷身边半步的,能让公子爷如此重视重用总是件大好事,也是欢喜不尽,干劲十足。
    何况公子爷手下的能人干将越来越多,他们几个出身相府的仆役,虽是知书达理略有些才干,但比起旁人进过学的,或是有特种专技的,又大有不如,自家公子爷偏又是个不重出身重能力的。
    旁的不说,就是那几个甲等技师,在公子爷心目中怕是要重过他们几个,就连柴东城那等破落读书人,公子爷虽是恨起来骂几声、踹两脚,心底里说不得也要高看几分。
    也因此,几个自小同在公子爷身边长成的小厮们,虽是不明言,却是人人努力学公子爷重视的东西,就怕哪一日被“外人”给比了下去,黯然收场。
    石屏料理几千民众的繁琐之事,忙得脚不沾地,时时还记得跑回“夜校”学习,既是学争上游,也是怕在公子爷眼里生疏了。
    林泉便专注于技工之道,钻研公子爷重视的那些“理工”知识,一手撑起若干工坊,若不是他这般踏实去做,就凭公子爷那“言出随心”,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就是有那些“神仙方”,又如何能个个推进得如此之快?
    更不用说整日跟在公子爷身边的思庐,还有一肩担起后勤之责的烟青,哪一个不是在拼命跑着学着,想尽力跟上自家越来越显“仙气”的公子爷的步伐?
    “嗯,这才对么,议事就好好议,提出你的问题和解决思路,大伙商量着把事情解决了。光是在那里报数,这数字能当砖使,能吃么?!你那点简数简字,还不都是公子爷我教的?!”
    厉大人横了变鹌鹑的烟青一眼,也不忘给他颗甜枣吃:
    “这些日子烟青也确实操劳,这一摊子能理顺,你居功不小。”
    听得公子爷这一句软话赞许着出口,烟青的眼泪忽地夺眶而出,这几个月来怕被抛弃的惶惶不安,拼命学、拿命做事的辛累,都似是化作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流淌下来。
    他哽咽着,含糊不清地说道:“公,公子爷,呜呜——你,你总算晓,晓得我,我,呜——”
    “行了,恁地孩子气!”
    看烟青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坨,本就操劳得血丝满布的大眼睛更是红得没法看,哪里还有前世当年烟视媚行、趋炎附势的半点模样?
    厉弦心头忽地软了,哭笑不得地掏出块帕子递给思庐:“给他擦擦,哭得鼻涕泡都吹出来的大管事,我当真是没见识过。”
    烟青听了这话,心中一急,抬起头来正欲分辨,气息一冲,鼻子里顿时又冒出个大泡来,他一楞,突地嗷一声叫,一把抢过思庐递来的帕子,蒙在面上,死活也不揭下来了。
    众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歇下,厉大人才悠悠说了一句:“烟青,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了。”
    他站起身来,望着几人,轻叹:“也辛苦你们了。我等身处此境,如站于汹涌河流中的卵石滩上,看似平稳却危机四伏,稍有波涛便至没顶。唯有扎根垒基,迎浪而击,才能驻立不倒,搏出一片基业来。齐心协力,努力吧!”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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