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也只当没能看见。那姚小花这才垂头丧气,耷拉着肩膀跑出门去了。
    不到一刻钟,她又回来,然而手中却并没有林茂想要的用来抹脸的煤灰,反而是拿了一顶垂帘飘飘的帷帽过来。
    “林哥哥,这客栈里也不知道进了一些什么人,现在厨下竟然让好几个看着凶巴巴的大汉守着,只让几个穿金戴银的婆子进去做事……那煤灰,是真的弄不到了。”姚小花说道,“不过啊,俺之前去街上绑人的时候,便见着好些人头上戴着这种怪怪的帽子,林哥哥你想要弄煤灰抹脸,无非便是因为生得太美的缘故,戴了这帽子之后既能掩去身形,又不打眼,可不是更好吗?”
    林茂看着她说话时隐隐透出来的那点儿自豪,脸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几分。
    “这帷帽你是从何拿来的?”
    林茂忍不住问。
    姚小花言快语道:“自然是有个好心的姐姐送我的。”
    “……”
    林茂看了一眼手上帷帽,只见那笠帽帽体乃是用细细的金线与刨到极细的象牙丝相互编制而成,而帽檐周围垂下来的垂帘薄如蝉翼,从外面进去却是半点不透,显然用的是极为上等的南洋鲛纱制成。
    这样一顶帽子,哪怕是在京城那等富贵人家云集的地方,恐怕也要卖上上百金。林茂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有谁竟然会将这样的东西随手送人。
    只是如今他急着出门去寻那持正府的僧人,无暇纠缠这等细枝末节,加上这帷帽虽说十分贵重,外表看起来却是普普通通的样子,并不算起眼。
    若说要用,其实也能用的。
    林茂便也只能先将常小青暂时托付给姚小花,然后自己将帷帽戴上,也不从大门走,而是从后墙那边翻了出去。
    第81章
    交城里正如林茂所想的那般,依旧是十分混乱。
    林茂一路走来, 便看到那窄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小城里并不多见的膘肥骏马与那干活拉货的瘦小毛驴挤在一起, 满地都是马粪驴屎, 又被人践踏成泥, 臭不可闻。
    交城里的百姓之前对着其他人都自有一股自诩见识多广的脾气,可是这股脾气碰上了这群来路各不相同的武林人士时,便化为了小老百姓们特有的狡黠与回避。林茂隔着垂帘一看, 街上来回走动的竟然都是些身负兵器, 太阳穴鼓起的青壮男子,因为先前被蛇群袭击的缘故, 这群人脸上都透着说不出的警惕与紧绷, 显然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林茂戴着帷帽, 只捡些僻静狭窄的小巷子走了一段路,追着街角墙上数个极为隐秘的印记, 避人耳目地寻到了某条街道上一处挤在狭窄低矮民房中的小楼前。这小楼歪歪斜斜,似乎全靠两旁的房子抵住才没有轰然倒塌,梁柱上的漆都已经落尽了, 露出了里头黑乎乎的木芯,一间紧闭的极窄的小门, 但凡是稍胖一些的人, 恐怕是要侧着身子才能从门里头挤进去,那门旁边挂着一扇皲裂的木牌,牌子写着“来福当铺”四个字, 而即便是这充当招牌的字迹,也早就已经斑驳不清,难以辨认。加上这所谓的来福当铺前面竟然还有一汪臭不可闻咕的污水,正挡在门脸的前面,普通人看了这当铺如今的境况,恐怕也只会以为这当铺早就已经歇业了。
    林茂在当铺门口停下脚步,借着垂帘的遮掩左右看了一眼,在见到这小街两头都并无人注意这处,才一迈步跨过那汪污水,径直推开油腻腻黑漆漆的木门,一个闪身,钻了进去。
    “铛——”
    那门一开,便牵扯到了门后的一只铜锤,铜锤在一张巴掌上的小锣上轻轻一敲,便发出了一声十分暗哑难听的声音,明明是个寻常店铺里也要用的“有客来”,到了这破破烂烂的当铺里,倒像是一只将死的乌鸦濒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啼鸣一般。
    林茂被那声音吓得肩头一颤,再看屋内,只看到一盏快要燃尽的蜡烛立在墙边,摇摇晃晃的火光却只显得房内更加阴暗,三面墙边都立着高高的柜子,也是黑色的,乍一看倒像是无数的棺材板一般,而在房间的中间,突兀地横起一条高高的柜台,一个极为瘦小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立在后面,配上身后那乌沉沉棺材板一般的柜子,简直与那僵尸并无两样。
    “这位客人是要当什么?”
    那影子见得林茂已经在柜台前站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倒是与那“有客来”一样沙哑难听。
    林茂并不做声,而是从怀中取出铁钗,慢慢地放在上了柜台。
    只见得柜面上蓦地伸出一只猿猴般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将那一只铁钗抓在掌心里攫了回去。
    林茂没等那人开口,便循着记忆里那人教他说的,开口道:“这铁钗,我需得当五万二千两金子,三千七八两银子,外加珍珠二十箱,绸缎也是二十箱。”
    那位干瘦干瘦的站柜朝奉听得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挑了挑眉头,道:“这等铁钗,便是二厘银子也算是多给了。”
    林茂不慌不忙,轻轻道:“掌柜的不如再仔细看看?这支铁钗,原是极为贵重的。”
    那老头这才皱了皱眉头,伸手又在铁钗上摸了摸,等摸到那铁钗一头的缠枝莲花的花蕊中一个极细小的印记时,身体猛然一颤,浸在影子中的那张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这……这……这铁钗……敢问公子是从何得来?”
    林茂听着那人说话都带上了颤音,下意识地压了压帽檐。
    他定了定神,将之前一路走来时已在脑海中排练多次的说辞说了出来:“自然是从我一个极为亲近的长辈手中得来。我那位长辈不久之前才刚刚去世,偏生他一去,留下来的三个后辈便遭人暗算,生不如死。如今他有个最最心爱不过的小辈更是被一位故人的辖下所伤,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拿了这只铁钗令出来兑现了。”
    等听到“铁钗令”三个字都从林茂口中传了出来,那老头儿更是难掩惊慌。
    “你那位长辈既然已经离世,这铁钗……”
    “我的那位长辈去世之前要我拿了这只铁钗令,说若有难处,便来此处将其兑现,他还曾告诉我,这铁钗应有一对……另一只铁钗上,应当也有一句诗句,”林茂缓缓开口,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这般将自己唤作“长辈”的人,恐怕举世也只有他一人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知道这两句可对?”
    等听到林茂将这一句切口也对上了。这老头立刻便柜上跳下来,身形却是十分利索。也是那高柜与影子掩去了他的身形,不然林茂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看出来这人的武功走的是江南叶家的派系,已是江湖中罕见的一位高手。
    这老头将那只铁钗捧在手心,从那高柜后面转了出来,朝着林茂直直拜了下去。
    “见铁钗令如见持正府府主,小的叶年,乃是持正府鱼龙令下十二旗旗长——拜见公子!”
    林茂略略侧身,避开了叶年的跪拜。
    他与龚宁紫早年那番过往中恩怨难消难断,若非是如今常小青濒死,林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那只铁钗拿出来的。如今见着叶年惶恐慎重的模样,更是心下慌张,实在是不想与持正府有太多牵扯。
    林茂却是不知道,像是叶年这等叶家的嫡系前辈,虽说最后是落到了持正府手中,只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旗长,这百年名门的气性却始终不消,平时是绝对不会对其他人做出这幅低三下四,恭恭敬敬的模样的。
    而他今日的这般作为,却是大有缘由——
    这持正府掌管武林,高手如云,这内部的等级却十分森严,治理更是异常严峻。所有人入了持正府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将持正府内的一本密规逐字逐句地研读修习到透彻。而这本密规便是整个持正府上上下下的标杆与行事标准,但凡是持正府众人,此生便决不可违逆密规半字。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本密规,翻开的第一条,却写得十分奇怪。
    那条密规写的便是——“铁钗令出,莫有不从”。是说整个持正府行事时若是见了铁钗令,便是那铁钗令的主人要求的事情与密规上其他规定有所冲突,也定然是以铁钗令为先。接下来便细细将那铁钗的模样与暗印描绘得清清楚楚,同时还定下了密语,正是林茂先前说的那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铁钗与密语若是同时出现,便说得上是铁钗令出了。
    除此之外,但凡是铁钗令令主要求,全府上下,也必须得不计代价全力为其驱使——寻常人尚且不知,可是但凡是与这持正府打过交道的人,便能知晓这铁钗令背后代表着多可怕的滔天权力。一定要举个例子来说的话:若是铁钗令令主乐意,即便是武林盟亦或者是极乐宫这等大派,也能在三日之间,在江湖中再留不下任何痕迹。幸而几十年过去了,持正府便如同老树一般盘踞于世,整个江湖已是股掌之中,绝无风浪。可那密令中提到的铁钗令,却从未现世。久而久之,这持正府中的众人心中,倒只觉得这铁钗令便像是个传说一般,毫无现实之感。
    而如今叶年骤然见了这传闻中可以驱动持正府全派上下所有人的铁钗令,又怎么可能不惶恐,不慌张?
    叶年两股战战,想起之前自己待这位公子态度很是倨傲,简直是要魂飞魄散,连忙将林茂毕恭毕敬请入内室,殷切道:“不知这位公子又何吩咐?只要公子您说,小的叶年定然为您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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