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到了内室,只见房间里四处都用夜明珠照光,家具陈设更是无一不精美绝伦,与外间那阴沉幽暗的模样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揭帷帽,不落座,而是站在房间一角,低声道:“……我只想请那凌空寺的和尚伽若去我那一趟,将他无意间伤到的那人治好便是。”
    结果等听到凌空寺三个字,之前还满脸谄媚,信誓旦旦什么都能为林茂办到的叶年脸上的表情刷刷定住,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和奇怪的模样。
    “凌空寺……公子是说,伤了您哪位亲近之人的人,竟然是凌空寺的和尚?”
    “正是。”林茂点头,然后又加上了一句,“他说……他叫伽若。”
    叶年的脸瞬间便垮了,虽说他想要在林茂面前强行挤出个笑容来,可是这笑容看上去,却比哭还要难看。
    “这,这……这可……真是有些麻烦了。”
    那老头儿异常虚弱的说道。
    林茂脸前的垂帘微微地飘荡了一下。
    “这是怎么说?”
    林茂道。
    叶年哭丧着脸,噗通一下又在林茂面前跪了下来。
    “求公子恕罪,若是其他事情,小的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定当为公子办妥。可,可是……那凌空寺中人,虽然已纳入了持正府中,却,却实在与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听着那人悠悠的问话,叶年的话却是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林茂解释。
    不久之前,持正府府主,他们那位在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龚宁紫龚大人,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然在房间呕血不止,然后便大病昏迷了许多时日。
    这期间,持正府与朝廷中的一切事物,却都是由龚宁紫的一位极为宠爱的弟子操持。
    其他门派之中,也不乏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派掌门重病之后,徒儿接手门派中事,多多少少便也算得上是为之后掌权而做个训练,并无甚惊奇。
    偏偏持正府中,情况又很是微妙——原来龚宁紫身边,仅有这一位弟子,这位弟子唤作“白若林”,却是多年前龚宁紫从风月之地救出来的一位美艳少年,之后还与龚宁紫闹出了不少惹人遐思的绯闻逸事。
    之后这些年来,虽说白若林在龚宁紫的教导下,已很是能独当一面,可是在持正府老人看来,这少年也无非就是个聪明些的男宠娈童之流。
    如今龚宁紫病重,竟让白若林这等身份下贱之人掌管了持正府,府内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便已经很是不满了。可白若林也不亏是龚宁紫悉心教导出来的弟子,这些年下来也在持正府中很是有了一些势力。
    也就是因为这样,这持正府自龚宁紫吐血之后,虽说外部依然波澜不惊,可是内里,却已经是一分为二了。
    第82章
    就在林茂缓步踏入来福当铺的那个时间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却是下了一场雨。
    再没有什么比冬日里细细密密的雨更烦人的了, 习惯了冬雪的京城人先是因为这罕见的冬雨而感到稀罕, 但也不过是半日的功夫, 他们便开始因为这雨而叫苦不迭起来。
    “……我算是第一次见着下雨比下雪还要冷的, 待在屋子里还好,先前只是出了一趟府,我这还是坐在轿子里呢, 那冷气竟然是飕飕地往身上钻。我都已经将父皇先前赐给我的那条白狸子皮裹上了, 还觉得像是有人那小锥子往我骨头上扎一样,真是难受死了。而且那雨落在地上立马就结了冰, 冰上又在淌水, 别提多滑了……李妈妈说, 看着天气,估计地窖里屯上的那点儿东青菜怕是都要冻坏, 这京城里不需要几天,怕是要没菜吃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细细密密, 宛若一片银灰色雾气一般的细雨浸润着宰相府的雍容华贵的一砖一石和一草一木。
    金色的屋檐——上面铺着的琉璃瓦是云皇特意知会了内务府和宗人府,违例用上的——在阴暗潮湿的灰色天际的衬托下, 愈发显得金碧荧煌, 朱红的墙,在沾湿之后,便化为了一种古怪而暗沉的殷红之色, 据说是因为此间主人在刷墙的朱砂里混了祭祀后的牲畜放出的生血,好镇压滔天权势之下的他人怨气。
    干枯,枯槁的枯树与草木,黑沉沉地立在墙角,潮湿,散发出草木特有的霉腥味。
    这相爷府中住着的,是当朝第一人。然而在这一场冬雨之中,那层楼叠榭,玉阶彤庭之中,却显出一股不一般的死气沉沉。
    在相府正房后面的一间小院中,有一间修得十分简朴的小屋,大抵是江南那边的修法,乌檐白墙,显得格外素净。
    而此时,一个年轻妇人柔和轻快的嗓音,正从这小屋精美的雕花窗栏中传出了少许。守在房门与窗下的仆妇们各个都已经冻得满脸青白,不自觉地稍稍瑟缩了些脖子,神色却都一派平静,像是全然未曾听到房内那妇人说的半句话一般。
    那妇人笑语嫣然,妙语连珠,将自个儿一早上进宫请安,又跟云皇吃了便饭,回府路上遇到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种种琐事都说得兴趣盎然,偏生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却未曾等到另外一人的半句回应。
    终于,那妇人的音调越说越低,片刻后,房内才静了下来。
    “啪啦——”
    然而紧接着,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陡然响了起来。
    那门口的仆妇之中,有个新来的丫头脸色一变,下意识便想要抬步,手腕却被另外一个老成的丫头死死拽住了。后者瞪了那迷迷瞪瞪的傻丫头一眼,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又垂下眼帘,做出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来。
    果然,下一刻,便听着屋内忽然又传出来一声长长的抽泣之声来。
    “龚宁紫!你,你——你好狠的心!”
    这悲鸣的,依旧是之前那个声音甜润的妇人。
    这间书房之之内,满地狼藉。
    价值连城的同洲玉雕,已化为了地上片片碎屑,而站在这碎屑之中的,却是一个生得十分貌美,身材窈窕的女子。
    “呵……那个男人一死,你倒是连话都懒得再跟我说一句了是吗?”
    那女子看着床上面色死灰,形容枯槁却难掩英俊的中年男人,哽咽着说道。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一块石头,放在怀里也该焐热了。可是,龚宁紫,你为了他竟然真的同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戏,他一死,你竟然是连一点面子情都不留给我了吗……你的心,你的心倒是比石头还要冷……”
    女人哭泣之时,头上一只三叠金凤钗颤颤巍巍,口中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房间里倒像是能发光一般,光华流转。这样的凤钗,举天之下,只有皇室中直系女眷才可佩戴,而这般华贵的凤钗,更是只有一人有资格戴上。
    没错,这站在相爷府书房之中哀戚出声的女人,正是当年唯一在伪王刀下逃得性命的皇室女眷,大公主永彤。
    她同时也是云皇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三应书生龚宁紫的正室夫人。真要说得起来,是如今这世上最最尊贵不过的女人。
    她生得十分美貌,地位又是那样崇高,这般哀伤哭泣之时,便愈发惹人怜爱。
    然而,面对那泣血啼哭,龚宁紫却是靠在床头,身披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手持一卷书卷,佁然不动,眼底面上一派平静,未曾有半点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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