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同严司直一道检验萼姬的尸首,看瞳孔和嘴唇的情状,确是中毒身亡,而且用的还是坊间最常见的断肠草。
    严司直听着廊道外的交谈声,低声对蔺承佑说:“此地人多眼杂,狱中还需你照应,这样吧,我马上带人到那家店瞧瞧,萼姬宅子里一定有不少线索,我里里外外再细搜一遍。”
    “兵分两路,那家饆饠店让宽奴他们过去。”蔺承佑说,“严大哥带人去蛾儿巷捉拿王玖恩。记得多带衙役,另外再让宽奴给严大哥多派些暗卫,对方手段狠辣,宽奴他们武艺高强,有他们照应严大哥,我也放心些。若打探到什么消息,立即让人回来送信。”
    “好。”
    ***
    狱中重新布防,衙役们经过一一搜身,确定各处都再无异样,蔺承佑便重新提审王媪,哪知王媪依旧不开口。
    蔺承佑疑惑了,他提出的条件足够诱人,看王媪的模样,分明也有些动摇了,为何态度还是如此顽硬。
    捱到了第二日早上,王媪还是抵死不说。
    眼看软硬兼施都不管用,蔺承佑心中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莫非王媪笃定师公无法解开她身上的蛊?
    她如何能笃定?
    绝情蛊让人无法动情,但他偏偏有了心上人,这一点足够让人疑心他体内的蛊毒是不是还在。
    思来想去,他脑中冒出个念头,说不定这蛊毒不是让人绝情,而是有别的害处。前些日子师公为此忧心忡忡,莫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走到牢笼前,刚要把王媪提出来问个明白,王媪突然倒地抽搐。
    “蔺评事!”衙役们大惊失色。
    蔺承佑迅疾上前制住王媪身上的几处大穴,顺势把解毒丸塞入她口中,但王媪显然并未中毒,而是蛊毒发作,不但大肆呕吐,皮肤上还迅速遍布红斑,发作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
    卢兆安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惨死在面前,顿时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打滚撞头,一个劲地寻死觅活。
    蔺承佑想起黎四的面具上的那股怪味,面色极难看,原来面具上附着的不是毒药,而是诱使王媪体内蛊毒提前发作的虫引子。
    他虽及时让人遮挡了犯人的牢笼,但万万没想到虫引子是会爬动的。
    平生第一次,他生出一种被罪犯挑衅的感觉,对方手段层出不穷,心思还缜密得出奇。
    要玩是么,他在心里冷嗖嗖地道,他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谁玩谁。
    王媪一死,线索断了一大半。
    蔺承佑反而没那么急切了,萼姬能那么快得到卢兆安落网的消息,那家饆饠店是关键,他离开大理寺,亲自到店中去取证。
    不出所料,不等大理寺查上门去,饆饠店昨晚就突然着了火,还好宽奴提前留了人手,看到店中浓烟窜起,及时引水扑救,主家夫妇和店中伙计当时已经睡熟了,险些葬身火海。
    排查到傍晚,萼姬的家中和饆饠店被蔺承佑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物证,却意外在审讯饆饠店的伙计时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
    主家和伙计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被问到店中都有哪些熟客时,想起昨日早上,有个熟客过来买过饆饠。
    他们不知道那熟客的来历,只知道那人大约四十多岁,衣饰整洁,模样齐整,只是鼻翼的左边有个黄豆大小的痦子,痦子上还有一根白毛,以往此人隔三差五就来店里买饆饠,萼姬过来时那人刚走,两人并未打招呼,显然互不相识。
    蔺承佑脑中闪过一道白光,沉声说:“去找画师。”
    很快画师就找来了,两个伙计对着画师结结巴巴描述那人的模样,等到画像一画出来,严司直当场就怔住了。
    这位熟客竟是郑仆射身边的大管事郑宝荣。
    上回在查办舒丽娘的案子时,严司直与郑仆射的这位大管事打过好几次交道。
    “竟会是他么?”严司直嗓音有些发颤。
    倘若是真,这个消息对长安甚至朝野来说,不啻于一声惊天巨雷。
    想想整件事,对方藏得太深下手也太快,要不是蔺评事这边应对及时,这些饆饠店的伙计早就没法开口指认了。
    审讯完毕,蔺承佑和严司直从房中出来。
    蔺承佑望着庭前的松柏出神,幕后主家有谋略有财力有人马,这些郑仆射都符合。
    偏巧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也都能与郑仆射一一对上。
    前一阵的孕妇取胎案,舒丽娘恰是郑仆射的别宅妇。
    宋俭可以为了报仇娶小姜氏为妻,郑仆射当然也可能为了月朔童君让做过恶事的舒丽娘做自己的别宅妇。
    此外郑仆射的大公子突然悔婚一事,也很值得推敲。明面上的退婚理由是不慎让段青樱有了孕,但焉知不是郑仆射不想让儿子成为作恶多端的武二娘的姐夫,特地安排了这一出。
    如果真是郑仆射,那么当年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能逃过朝廷的搜捕,就很说得过去了。
    朝廷绝不可能想到他们就藏在郑仆射的某处宅子。
    整件事里,唯一一个说不通的地方,就是郑霜银。
    假设郑仆射就是幕后主家,又怎会让卢兆安用相思蛊迷惑自己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这件事郑仆射自己也不知情,过后才知道自己女儿被算计了,所以事发后完全没有保全卢兆安的意思,毫不犹豫把他当成弃子。
    姑且当郑仆射就是幕后主家,但是思来想去,仍觉得有几个疑点对不上。
    “严大哥,我得进宫一趟。”不管究竟是不是郑仆射,朝廷和宫里都必须尽快在暗中布局。
    谁知等蔺承佑宫里出来,衙役过来说:“严司直,武二娘说有重要线索要提供,但在提供线索之前,她想见自己的阿娘,此外她还想见一见杜娘子和滕娘子,若是大理寺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拒绝提供线索。”
    “照她说的做。”蔺承佑毫不犹豫地说。
    衙役迟疑:“但是……滕娘子和杜娘子毕竟是弱质女流,未必敢到大狱中来。”
    “不,她们会来的。”蔺承佑笑了笑,径自往外走去。
    他还不知道滕玉意吗,她天不怕地不怕,听说武绮要见她,一定会飞速赶来。
    ***
    这两日滕玉意吃得香睡得好,随着武绮的落网,早前那片覆在心头的阴影挥去了一大半。
    尽管暂时未查出幕后之人是谁,但她对蔺承佑的破案本事很有信心,相信只要顺藤摸瓜查下去,早晚会将那人绳之于法。
    赶上书院放假,她便好好偷了几日闲,大理寺的消息传过来时,她正歪在榻上跟小涯对酌。
    听到春绒的回禀,滕玉意赶忙放下酒盏。
    “武绮要见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
    “没错。”春绒和碧螺在帘外道,“除了娘子,她还说要见杜家大娘。大理寺的衙役过来传完话,又赶到杜家传话去了。娘子,咱们要去吗?”
    滕玉意挥手让小涯爬进剑中,一骨碌爬了起来。
    “去。”她斩钉截铁地说,“快帮我备衣裳备车。”
    到杜家接了杜庭兰,姐妹俩一同赶往大理寺,杜绍棠放心不下,自告奋勇驱马相伴。
    蔺承佑在大门口早候了许久了,眼看滕家犊车来了,便下了台阶迎上前。
    滕玉意很快下了车,一近身,蔺承佑就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
    甜甜的蒲桃酒。
    气息这么香浓,少说喝了一罐。
    喝这么多她也不怕醉。
    他瞟了瞟帷帽后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滕玉意也正望着他。
    身后是严司直和衙役们,蔺承佑只瞄了一眼,便一本正经对姐弟三人拱手:“有扰了。嫌犯突然说有重大线索要提供,在下不得不劳烦杜娘子和滕娘子走一趟。”
    杜庭兰拉着妹妹敛衽行礼:“蔺评事破案有功,我等责无旁贷。”
    蔺承佑看了看两人身后的杜绍棠:“烦请杜公子在此等候。”
    杜绍棠担忧地点点头。
    “事不宜迟,随我进去吧。”蔺承佑回身上台阶,率先负手往内走,“待会到了牢中,我会一直候在左右。你们……不必怕。”
    滕玉意望了望蔺承佑的背影,内心踏实无比。她是半点都不害怕的,但阿姐明显有点紧张,打从刚才起就紧捏着她的手,手心还一直冒汗,多亏蔺承佑说自己不会走开,阿姐才总算安心不少。
    三人刚要入内,道路尽头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那人紫袍金冠。
    是太子。
    太子到门前下马,先是看了眼杜庭兰,继而冲众人点点头,末了把蔺承佑拉到一边,低声问:“嫌犯要见杜娘子,你竟也答应她了?不怕出什么意外吗?”
    滕玉意扭头看看阿姐,阿姐倒是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但藏在帷帽后的脸蛋,一下子变红了,哪怕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也能看得出区别。
    再看那边的绍棠,竟主动上前跟太子说话。
    滕玉意暗自琢磨,该不会这两日太子私底下去找过阿姐了,不然他们不会这样熟络。
    可惜这两日她为了庆祝凶手落网整日在家吃睡,几回阿姐过来寻她,她都在家中睡大觉。
    不成,回头得仔细问问。
    也不知蔺承佑对太子说了什么,太子似乎放下心来,上马候在门外,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走吧。”蔺承佑支开旁边的衙役,独自领着两人往内走。
    滕玉意边走边环顾左右,原来这就是蔺承佑平日办案之处,没她想象中那么阴森,反而宽阔简净。
    不知是不是提前清点过了,沿路几乎没看到别的衙役和大理寺官员。
    穿过前厅,便是中堂,出了中堂,两旁是办事阁,从办事阁出来,后头便是一个疏朗的院子,院中栽满了青翠耐寒的松柏,清幽中透着几分严肃。
    蔺承佑在前领路,注意力却放在后头的滕玉意身上,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把滕玉意领到此处来参观。
    这地方对她来说会不会太无趣了?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滕玉意打量东边的办事阁,他回过头直视着前方道:“那是办事阁。”
    身边没有外人,滕玉意早比之前自在了不少,难得进一回大理寺,也想打探几句,闻言好奇道:“就是官员整理案宗和写案呈之处?”
    “没错。”蔺承佑道。
    没想到她还真感兴趣。
    办事阁对他而言形同虚设,他就没正经在里头待过超过一个时辰,要不是有时要去找严司直,他估计至今连办事阁的门在哪都不知道。
    滕玉意点点头,又问出一个好奇了许久的问题:“那——那些受害人的尸首平日都放在何处?”
    “停尸房,待会你就能看到了。”
    杜庭兰变了脸色,妹妹胆大包天,竟打探这种东西。
    好在路过停尸房时,蔺承佑只远远给妹妹指了一下,没真带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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