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她一直在读明朝武宗皇帝的本纪,那个以荒诞昏淫而闻名的君主是个有勇有谋的将领,他曾瞒着臣子独自越过边关,迎击屡次犯边的蒙古人,以天子之尊冲锋战场,亲手斩下敌军头颅。此战后来被称为“应州大捷”,之后与他交战过的蒙古人数十年不再犯边。
    嘉禾自认为不及明武宗,她过去十多年一直是养于闺阁之中的公主,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赶去宣府。但她的这一决定不会被太多人认可人,她只能借着前去永平的机会,效仿前人。
    没有人猜到她的计划,明武宗那样行事不羁的皇帝千百年出了一个也就够了,大部分人都没有料到当今帝座之上的女皇也有武宗的勇气。
    可是偏偏苏徽却还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她原是没有打算让苏徽跟着她一起去宣府的,现在却不得不将他也带在身边。
    当时苏徽说完那一番话之后,藏在角落中的黄三审就按照嘉禾的眼色直接敲晕了他,其实嘉禾也大可以将苏徽丢在那里不管,可是想来想去,她还是命人将苏徽抱到了她身边。
    固安城因为她的失踪,想必是要乱一阵子的,将苏徽留在那里,她不放心。她前段时间对苏徽太好,以至于使他他成了树大招风的存在,等到她反应过来想要疏远他的时候都来不及了。嘉禾想起上一回自己只是短暂的昏迷过去,苏徽就险些被太后处死,如果她不告而别却将苏徽留在固安,还不知道他要经历什么。
    可是在看着面前双目紧合的苏徽时,她又罕见的迷惘了一阵子,看着苏徽像看着一个不知如何处理的棘手难题。
    “陛下。”车窗外想起赵游舟的声音,年纪虽小却骑术精湛的小少年驭马赶来了嘉禾的窗边说:“我们已离开固安地界,长公主正率领剩下的军队紧追而来。”
    嘉禾闻言后淡淡的点头,“那么加快速度,不能让长姊追上我们——至少在到达宣府之前不能让他们追上。但也不必太快了,太快了就将他们甩开了,朕的本意是引着军队一路疾行至宣府,不是甩开他们自己去那里和蛮人作战,明白么?”
    “是。”赵游舟拱手应道。
    宫中女官的衣裳仿照朝臣的官袍,脂粉味并不浓,一身女史打扮的赵游舟和嘉禾身边的御前翰林乍眼看去没有多少分别,眉目间有着飒然的英气。
    “等到大同的战事平歇,朕会让你们兄弟恢复男儿身。”嘉禾隔着车帘这样对窗外骑在马上的少年说道:“朕会给你们一个堂堂正正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机会。”
    “谢陛下。”帘外是赵游舟低哑而又清晰的声音。
    “对了。”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黄指挥使想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
    “他说情急之下对云女史下手略重了些,望陛下恕罪。”
    嘉禾忍不住好笑,她是真的对苏徽表现出的偏爱太过明显了,黄三审按照她的吩咐打伤了苏徽之后居然还要诚惶诚恐的谢罪。
    “你告诉黄三审,让他动手的人是朕,他不必往心里去。要道歉,也该是朕。”
    “……是。”
    马蹄声渐渐远去,应是赵游舟驭马离开了。嘉禾看向躺在一旁的苏徽,犹豫了会,伸手摸了摸他脑后。
    苏徽闭着眼睛,全然不知世事,只偶尔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嘉禾盯着他,最后轻手轻脚的将苏徽抱起,脑袋搁在了她的膝盖上,免得马车在摇晃的时候,他再次磕碰到哪里。
    在挪动苏徽的时候,他的衣领稍微散了一点。当时他来见嘉禾的时候是夜晚,因此他并没有穿着平日白天里的圆领官袍,只着一身单薄的交领袄裙,披着一件褙子。嘉禾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想了想,觉得他此刻应该有些冷,于是便伸手去整理他的衣领,顺便相将他身上那件褙子的系带给系好。
    然而指尖触碰到苏徽的胸口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可是她没能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但她鬼使神差的往下又按了按。
    平的。
    单薄的衣衫下是瘦削的身躯,她甚至摸到了一根根的肋骨。
    云微,是十五岁来着吧……她忽然想起了这点。
    有些姑娘十五岁就嫁人生子,成了丰腴娇艳的妇人,有些姑娘十五岁时还像个孩子似的,说不定癸水都还不曾来过。
    在嘉禾眼中,“云微”属于后者,十五岁了,眼神中还有这孩子一般的天真,有时候甚至还不如赵氏兄弟和方延岁沉稳,身量虽然在不算矮,但太瘦了,远没有女孩该有的玲珑。
    然而再怎么枯瘦,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的养了半年多,十五岁的姑娘家,胸口总不至于一点起伏都没有吧。
    还是说她摸错地方了?
    嘉禾犹豫了一下,再次伸手,这一次指尖钻进了苏徽散开的衣领。
    就在这时苏徽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嘉禾的手。
    接着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僵住,四目相对,彼此都感到了尴尬。
    嘉禾听说过什么是磨镜之好,尽管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同性有什么爱慕之情,但现在这样的状况,好像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她轻咳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苏徽则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松开了她的手,猛地退到了一旁。嘉禾注意到他好像正在微微的发抖。
    氛围更加奇怪了。嘉禾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你很冷,对么?”
    “啊?”苏徽愣了下,赶紧顺着台阶说:“对、对……臣冷。”
    “那还不将你的衣裳穿好。”嘉禾目不斜视,就好像她刚才只是打算给苏徽整理衣领似的。
    苏徽大口的喘着气,低下头飞快的系好衣带,继而沉默不语。车厢内的温度比起之前好像灼热了许多,马车仿佛是一口架在柴堆上的锅。
    “……现在这辆车正在驶往宣府的路上。”嘉禾开口说道。
    “哦。”苏徽已经顾不得回忆《夏史》中有没有嘉禾前去宣府的记载了,他头很疼,脑袋后大概肿了一个包,此外心跳还很快,冷汗涔涔的往下。
    “你有什么想要问朕的么?”嘉禾小心翼翼的提问。
    “没有。”苏徽心不在焉的回答。
    不问最好。车厢重归寂静,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的庆幸起了此刻的安静。
    嘉禾正在害怕,怕苏徽追问她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为什么要将他排除在计划之外。
    苏徽更是在害怕,就差一点点,他的真实性别就要暴露。
    同样是深夜,一份加急的军报被送来了帝都。叩开了重重宫门,被火急火燎的递到了慈宁宫。
    杜银钗在熟睡中被宫女唤醒,她顾不得披上衣裳,将信在灯下展开。
    信上说,有一支胡人骑兵正在赶往大同的方向。
    果然,她女儿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对的。
    杜银钗回绝了嘉禾想要增兵大同的请求,但她也知道,嘉禾说的那些话,都是未来有可能发生的。
    因此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做准备迎击北方来的强敌,一方面暗中积蓄粮草,找借口将各地兵马集中在直隶一带拱卫京师,另一方面一口气派出了数千斥候,散落在大同以北的草原,探听胡人的动向。
    胡人多骑兵,行进速度快如鬼魅,可终究还是让她的斥候找到了他们的身影。此刻他们正往大同方向杀来。
    “皇帝在哪里?”她问。
    宦官们战战兢兢的跪倒在地,杜银钗轻描淡写的一句提问吓得他们魂不附体。还是梁覃壮着胆子告诉杜银钗,“几乎就在军报送来宫中的时候,长公主也递来了消息,说陛下……被人劫掠了。”
    荣靖不知道嘉禾的想法,她只知道深更半夜她的妹妹忽然就不见了,天子的玉辂忽然驶出,以黄三审为首的一队锦衣卫簇拥着那辆车莫名其妙的往西狂奔而去,招呼也不打一声。
    这看起来就像是黄三审挟持了皇帝。
    “长公主已经去追陛下……”
    “叫她不必追了。”杜银钗冷冷的打断梁覃的话,“她曾经在北方与蛮人苦战三年,哀家现在给她一个重新面对宿敌的机会。皇帝去永平,带着的军队有足足三万,这三万人马归她调遣,她现在即刻领兵迎击胡虏!”女子的声音冷厉,响在慈宁宫的金殿上,铮然如刀剑相击的清鸣,“至于皇帝……太.祖的女儿,焉能不上战场?她的父亲出身苍茫,奋战数十年方得天下,唯有沾满了鲜血的军功,才能让世人俯首!”
    第102章 、
    太后的懿旨在深夜从宫中发出,直接越过了内阁。
    三年前杜银钗在扶持自己的女儿登上皇位之后,故意放弃了垂帘听政之权,一心研修佛法,三年之后她再度从慈宁宫中走出,人们这才惊觉,曾经立下开国之功的国母,就算吃了三年的素,依旧是一只可怕的母狮子。
    军中杜银钗的影响力胜过内阁每一个看似手握通天之权的阁老。他们在反应过来之后召开了堂会商议,可议来议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回合他们输了。
    已经嫁人,按理来说应在深宅大院相夫教子的荣靖长公主在母亲的命令下披甲上阵,领兵挂帅,统领四方大军。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冲锋在最前线,夏国能拿出手的将领此刻不是在郑牧麾下被胡人主力纠缠在山海关一线,就是跟随在李世安身边,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无力回援,只有曾经在战场上确确实实立下过人功绩的荣靖距宣府、大同最近。
    接着又有臣子上书,恳请御驾回銮。朝臣们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原本要前往永平行宫养病的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边镇宣府。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任谁都懂,皇帝万一有个好歹,江山社稷必乱无疑。
    身为女皇生母的杜银钗却驳回了这项看似合理的请求,她宣称首先意识到胡人将南下袭击大同的就是皇帝,皇帝主动前往宣府,是为了效仿太.祖之功绩,前线激励军心。
    大同与北京相距并不远,宣府甚至紧邻着京师,可边关的气候与帝都迥然不同,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带着肃冷的凉,像是刀刃一般。
    宣府从前朝开始就是军镇,这里的城墙竟比紫禁城还要更高也更厚实,城内的建筑并不华美,透着冷硬肃杀的气息。以嘉禾自小锦衣玉食的过往标准来评断,在宣府生活无疑让她感到十分的不适。但她努力压制住了这种不适,甚至对身边的侍从都没有半句抱怨。
    来到宣府之后恰巧迎来了一场降温。北方的风先于塞外的蛮夷南下,气势汹汹的席卷天地。这几天嘉禾每日都会出门巡视军防,很快脸上就被风刮开了细小的口子。她并不觉得与多疼,可若是坐在温暖的室内低头处理军情的时候,不经意又会感觉到面颊又热又辣。
    跟随她一起来到宣府的董杏枝最是心细,很快为她找来了膏药。嘉禾抚摸着冰凉的药瓶,却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先帝的每一寸疆土都靠自己打下,因此他浑身上下都是陈年旧伤。后来即便是做了皇帝,那么多的名医圣手也未能减轻他每逢阴雨天就骨骼酸痛的症状。杜银钗五官秀美,可是若卸去她平日里脸上厚厚的脂粉,会发现她的肌肤粗糙不堪。
    嘉禾想了想,将药瓶收进来抽屉,并没有用。
    她已经听说了,在她离开之后京城所发生的事情。自己的亲生母亲坐镇北京,嘉禾暂时还能够放心。她有些理解古往今来为什么那么多的帝王会任人唯亲,因为血缘真的是这世上相对靠得住的东西。
    杜银钗的懿旨也送到了宣府,是嘉禾意料之中的结果,任命长公主荣靖总领兵权。
    赵游舟在得知这道圣旨后过来劝嘉禾,说将兵权委于长公主之手,恐怕会招来祸患。
    嘉禾摇头,说:“不让阿姊领兵,难道让朕自己上阵杀敌么?朕是忌惮阿姊,但朕还不至于因为这份忌惮而昏了头脑。”
    她踱步至窗边,灰云之下,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铿锵行过。
    “朕希望阿姊能够大获全胜。和天下苍生以及社稷安宁比起来,皇位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朕记得先帝在的时候,曾北伐关外,当时明明有机会让胡虏一蹶不振,可勋贵们害怕兔死狗烹的结局,竟纷纷养寇自重——如果当初他们戮力一心,长业二十年又何必先帝再次披甲出征?更不至于有今日之祸。人有七情六欲,怀揣私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纵容私心害人害己。”
    赵游舟朝着女皇纤瘦的背影一拱手,“臣明白。”
    “不过朕也不是什么圣人,朕当然也会害怕。”嘉禾转过脸来,“长公主与朕的关系,就好比是河堤与黄河。天降暴雨,河水上涨,迟早会没过河堤,泛滥成灾。若想要在这场暴雨之后仍旧保住一方平安,最好就是趁着下雨的时候加固堤防。”
    赵游舟毕竟年少,他听懂了“加固河堤”的意思,却不知道要如何执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自觉的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嘉禾说:“或者,修渠分洪也是可以的。”
    夏朝的可用将才不算少,大部分是经历过开国之战追随过先帝的老将,这些人嘉禾敬重他们,但不敢完全的信任他们。她的想法是借着大同城下的这一战,扶持起一批新的将领来。
    她翻阅了天书,挑选出了在端和初年还未显达,却将在未来大放异彩的武官。并且用黄三审手下的锦衣卫查清楚了这些人的底细,这一次她离京,所带的军队之中就混进了她挑选出那批年轻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找机会将这些人送上战场,让他们立下功绩,从而可以堂堂正正的接受她的封赏,分去勋贵手中的兵权。
    但计划设想起来容易,执行却有难度。首先要弄明白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创时事,天书上留下名字的名将,成名于不同的年岁、不同的战场,将他们集中在一起,统一丢到大同城下,未必能发挥他们的长处。
    其次就是胡人南下会采取怎样的进攻方式——这点书上写的十分模糊。因此嘉禾这些天只能牢牢的盯着斥候送上的军报,分析当下的局势。
    “陛下看起来很劳累。”赵游舟担忧的注视着嘉禾苍白的脸色。
    嘉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这么多。赵游舟本想上前搀扶她,却被嘉禾避开了。
    “云微……怎么样了?”嘉禾这时忽然又问起了一个和前线毫无关联的问题。
    赵游舟低头,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云女史这几天精神似乎不错,时常四处走走看看。不过具体的臣也不知道,臣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嘉禾在椅子上坐下,打开了眼前的奏疏,听闻这句话之后怔愣了一下,说:“将云微给朕叫来。”
    这几天苏徽一直在躲她。
    他在来宣府时被黄三审打伤,嘉禾于是便允他在自己的房中待着休养。
    但按照苏徽往日里的性情,他一定会按捺不住来找嘉禾,说不定还会想要留在嘉禾身边养病。嘉禾都已经做好了要被这人缠着的准备,谁知她等了这几天,竟然一次都没有见到苏徽。
    她事务繁忙,没有时间去看苏徽,只命身边的宫人去探望过苏徽。宫人回来告诉她,云女史能跑能跳,宣府上下各处都跑,唯独没有来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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