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嘉禾多少有些恼火。堂堂皇帝如此在意一个女官听起来实在不像话,嘉禾一直按捺住不去想苏徽,可今天还是忍不住把他叫到了跟前来。
    这人真是越发的恃宠而骄,可恶至极。她想着,不觉撕破了手中的纸张。
    可嘉禾没能等到苏徽过来,她怀着一腔的愤怒,不知不觉的……竟是睡着了。
    赵游舟的担心是必要的,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很不好。在寂静的殿内坐了一会之后,不自觉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混乱而又悠长的梦,梦中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她摔进了一片池塘之后,冰凉的水灌入口鼻,本能让她拼了命的挣扎,最后窒息的感觉却使四肢一点点的麻木……
    然而忽然间,有一双手抓住了她,将她从水中捞出。
    这时嘉禾差不多已经从睡梦中醒了,她听见了谁轻轻的脚步声。
    伺候她的宫女都被她打发到了殿外,靠近她的是刺客?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下的她陡然一惊。
    紧接着她感到了一阵熟悉,这是云微的脚步声……这样想着,她又一次沉沉的坠入梦境,意识最后清醒的时候,她感到有谁将一块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是黄昏,落日比火光还要灼亮,苏徽正轻手轻脚的关上窗子,免得斜照进来的夕阳刺伤嘉禾的眼睛。
    听到嘉禾起身的窸窣声响后他动作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的做完了手头的事情,这才回身朝着嘉禾一揖。
    嘉禾靠着椅背,冷冷的盯着他,说:“你好大的胆子。”
    苏徽眨了眨眼睛,“陛下明示。”
    嘉禾注意到他的动作和语调都比起往日规矩了许多,嘉禾从前总嫌他不懂规矩,现在他懂规矩了,她反倒莫名的不悦。
    “不敬君主!”嘉禾将手中的笔一搁,手指叩在桌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苏徽抬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陛下不该说这样的话的。”过了一会,苏徽轻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臣这样的小人物,不值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第103章 、
    嘉禾现在明显心情糟糕,或者说,是处于盛怒的状态。如果是别的人,这时候就该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谢罪,也只有苏徽还稳稳的站在原地,用不疾不徐的声音试图继续和她讲道理。
    “陛下是皇帝。肩负一国之兴衰,不得任性而为。需亲君子,远小人。臣就是士大夫所说的‘小人’。”
    自古以来,凡是在皇帝身边侍奉的近臣,无一不是遭人忌惮和畏惧的,他们离至尊最近,朝夕相伴自然感情不比寻常,有时候几句话就能左右圣意。有些近臣也许会将君王引导上正道,但有些却可能会操控着皇帝成为自己掌心的傀儡——譬如说东汉、中晚唐以及明代的宦官乱政之祸。
    当然,文人士大夫对这些近臣的恶意污蔑也不少,史册的真真假假,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同样是与女皇有暧昧,《夏史》之中赵氏兄弟的名声就比昆山玉要差得多,最后甚至被冠以“祸患”之名。这固然与赵氏兄弟的行事风格分不开关系,却也因为昆山玉出身士大夫之家,是形象光正的文人士子,而赵氏二人却是罪犯后嗣,终端和一朝,都未曾洗脱奴籍身份。
    现在嘉禾对苏徽亲近,但苏徽知道,不久之后她就会对赵氏兄弟言听计从——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两个“祸患”,她本就不算太好的名声更进一步的被污化,最后甚至一度被民间悄悄比喻成了汉成帝。汉成帝因飞燕合德两姊妹而死,她因游舟、游翼而失去江山。
    出于种种复杂的心思,苏徽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从前嘉禾说,皇帝就该如同寺庙中的泥塑一般,无情无欲,他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却深刻的觉得,做皇帝的人,的确就该高高在上,不偏不倚。
    “所以你这是刻意要疏远朕?”嘉禾冷笑。
    “是。”苏徽狠着心说道:“臣是陛下的女史,臣的分内之事应当是如影子一般守在陛下身边,记录陛下的一言一行,无论是之前陪着陛下一起恣意胡来也好,还是在陛下身边嬉笑胡闹也罢,都……逾越了。”
    可是嘉禾并不允许他这样自顾自的远离,她现在只觉得恼怒,说:“你不愿阿附君王,好、好——好一个清高的云女史。但如果没有朕的纵容,你以为你还能继续清高下去么?你这不是高洁,是妒忌!”
    苏徽猛地眼睫一颤,下意识的低头。
    十六岁的嘉禾以一种对人心敏锐的洞察力,轻易的击溃了苏徽用重重借口竖立的壁垒。
    “你自来到朕身边之后,朕待你不薄,你便自以为自己得到了朕的青眼。朕近来对赵家那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较长,你便心中不平,所以故意闹脾气等着朕来关注你。云微,你这是恃宠而骄、欲擒故纵!”
    苏徽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反驳。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从事史学研究多年的博士生,和一群古人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情绪激动之下,他张嘴就要为自己辩解。可忽然有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冷水,将他淋了个彻彻底底。
    也许,她说的没错。
    苏徽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脸上写着清清楚楚的愤怒,她才十六岁,是个生动鲜活的姑娘,不是博物馆里的白骨,更不是3d投影出来的智能虚像。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的苏徽其实心底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与嘉禾靠的太近了,过近的距离使他渐渐的忘记了自己观察者的身份,反而逐渐将自己真的当成了“云微”。
    来到宣府之后,苏徽心中的侥幸彻底消散,他确信历史是真的出现了变化。虽然这样的变化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所在的时空,但也足够给他一个警告。
    蝴蝶效应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进入这个时空。虽然不知道历史的改变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但现在苏徽真的只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再也联络不到二十三世纪了。
    最开始到宣府的时候,他心里又烦又乱,天天闷在屋子里不肯出去。直到有天ai说,监测到他的心理状况不佳,问他需不需要开解。苏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他走出了屋门,在宣府上下四处走动,考察这座有名的军镇。
    这两天他对宣府的城墙做了一个大致的测绘,沉迷工作不可自拔,如果不是嘉禾叫他,他还打算进一步研究宣府守军的管理制度。
    为什么他非要搞政治史,为什么非要研究周嘉禾,做军事史难道不好么?社会史的论文写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为什么非要待在这个小姑娘身边、为什么?他不停的问自己。
    他叹了口气,朝着嘉禾拱手,“是,陛下说的没错。臣的确恃宠而骄。请陛下处罚。”
    嘉禾语塞,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偏偏苏徽还在继续说:“陛下身为皇帝,就该公正无私,臣犯了错,陛下罚就是……”
    “你住口!”嘉禾恼怒到直接站起来一把掀了面前的桌子,然而紧跟着头晕目眩的感受袭来,她踉跄了两下,几乎摔倒。
    “陛下!”刚才往后退了好几步的苏徽赶忙上前扶住她。
    嘉禾喘着气,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缓过神来。额上有冰凉的触感,是苏徽将手按在了她的额头,判断她有没有在发烧。
    “陛下要记得保重好身体啊……”苏徽小声说道:“臣一会去为陛下请御医来。”这一次嘉禾到宣府,杜银钗从太医院调了好些人紧急送到了这里。
    “不必。”嘉禾抓住苏徽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拿开,“朕没有休息的时间。朕要、朕要……”她试着站起却又踉跄了一下。
    苏徽只好又上去扶着她。听见这个小姑娘用一种让人叹息的固执口吻说:“朕的父亲,出身寒微,原本这一生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握着刀剑,在乱世之中拼杀,闯出了一条路来。先帝一生几度历经生关死劫,和他比起来,朕身上这一点病痛又算什么!”
    她想要甩开苏徽,但苏徽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没能让她如愿。
    之前嘉禾情绪激动,脸上被风吹开的口子居然又裂开,渗出细线一般的血来。苏徽叹气,他都不知道他就几天不在,为什么嘉禾就成了这幅鬼样子。只好一边将嘉禾按在椅子上坐下,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药膏。
    “朕不要这东西!”嘉禾更怒,一把将苏徽递来的药瓶拍开,“朕只不过是脸上有些许损伤而已,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又不是那以色侍人的妾婢!朕的父辈、长姊在战场上血流如注的时候,可曾在意过一张脸!”
    苏徽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把自己逼得太紧,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自我折磨的倾向。因为生怕被人当做是那等娇贵无能的女人,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其实她这种心理上的问题不是第一次暴露了。
    三年前的嘉禾喜欢漂亮的衣裳、鲜亮的首饰,十二岁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将孩童的总角改换成了少女的发髻,头发留得长长的,装点着五光十色的珠玉。
    三年后嘉禾做男子打扮,穿圆领袍、戴网巾,束发成锥髻,乍眼看去与少年郎无异。
    她是故意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好像这样就可以削减女性身份带来的弱势。然而内心之中却又还是存留着少女的心性,所以她喜欢抓住苏徽给他梳妆打扮,就好像苏徽能够代替她活成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几个月她赐给了苏徽不知道多少绫罗绸缎和金钗玉簪,那些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苏徽注视着她的眼睛,按住了她的肩膀,“男人也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嘉禾愣住,苏徽掌心按在她肩头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科举之后,吏部挑选人才,要看德行、学识、书法,还要看长相。”他说着,将药瓶拧开,“男子涂脂抹粉是古来就有的事情,且不说魏晋之时,就连汉唐盛世,都有男人用脂粉修饰面容。至于这类保护肌肤的药膏,如今我朝每逢冬日都还会赐给臣子一批。难道他们也是以色侍人的妾婢么?”
    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抹药的东西,他只好用手指蘸上一部分药膏,点在了嘉禾的脸上,然后轻轻抹开。
    “陛下想要比肩先帝的心情,臣明白。可陛下如果不爱惜自己,做出再多的努力都是不值得的。”指腹轻柔的扫过,苏徽低声问:“疼么?”
    嘉禾眨了眨眼。
    “疼么?”苏徽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再问了一遍。
    嘉禾猛地抱住了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徽僵住,过了好一会才手足无措的拍了拍嘉禾的肩膀,“陛下……”他想了想,没有劝慰她什么,而是说:“安心哭吧。臣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第104章 、
    嘉禾没有哭很久,她趴在苏徽胸口后哭声逐渐变成了低哑的呜咽,片刻之后她扶着苏徽的肩膀站直身子。
    因为哭过的原因,她的面颊很红,眼中有盈盈的水光,苏徽见她垂着头仿佛欲言又止,便问:“陛下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云微,你……”嘉禾声音很低,苏徽根本没能听清她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嗯?”
    “好硬啊。”嘉禾戳了戳苏徽的胸口,以一种批判、审视甚至是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苏徽。她刚才靠着的是一排排的胸骨,不硌得慌才怪。
    苏徽第一反应是双手抱胸、后退、警惕的瞪住嘉禾,就好像是一个被调戏了的小姑娘一样。
    平胸怎么了?平胸就不配生活在这个时代了吗?就算到了二十三世纪,也还是有罩.杯不到a的女性好么,嘉禾这个少见多怪的死丫头!苏徽在心里疯狂吐槽,然而他也清楚,就算是再怎么胸平的姑娘,脱了外衣也还是能够看到起伏的曲线,而他……十五岁的少年身板,连胸肌都没来得及练出来。
    在苏徽来到夏朝的时候,也曾提议过要不要做个紧急丰.胸手术,他对学术之外的事情一向看的很淡,包括自己的身体,并不介意对自己某些部位做一下改造。但专研时空穿梭的科研组又没学过医,用小型的医用机器人也不敢在“太子爷”身上动这种要在胸口开刀的手术。最后无奈放弃。
    苏徽心想,就夏朝的物质生产水平,吃不饱饭营养不良的女孩子一抓一大把,他完全可以混进那平胸堆之中,也就放心的启动了仪器离开了二十三世纪。
    然而嘉禾喜欢任用年长、沉稳的妇人,乾清宫中的女官几乎都是丰腴的成年女性,身处其中的苏徽一下子感到了压力巨大,宛如是一根长在牡丹花从中的豌豆苗,在千娇百媚之中瑟瑟发抖。他有想过要不要在自己胸口塞点什么充门面,可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内.衣就是一块薄布,什么都固定不了,他担心自己每天跟着嘉禾跑动跑西,万一不慎从衣服底下掉出什么……那他还不如直接收拾东西回二十三世纪算了,丢不起这人。
    苏徽心想夏朝时代的衣裳裹得这样严实,他应该不会漏什么马脚。于是抱着一丝侥幸,挨过一天又一天。但嘉禾应该已经发现什么了吧。马车那一回,他是不是想要脱他的衣服来着?想到这里苏徽更加害怕了。
    嘉禾尴尬的站在原地,和他四目相对。她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十分失礼的,假若她是个男的,这回眼前的“少女”就该羞愤跳楼了,就算她是女人,这样也……十分的不妥。
    但她就是克制不住,她就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惑。她不但质疑了苏徽的胸围,紧接着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对了,前些天记载彤史的刘女史和我说,你这两个月一直癸水未至,朕要不要给你请个医官看看?”
    苏徽捂脸,现在是真的很想跳窗算了。
    宫中每一个女性的月事都会被登记,这原本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方便皇帝的临幸,嘉禾即位之后,这一规矩也并没有改变。苏徽入宫的时候,便有负责此事的女史询问了他每月癸水到来的日期。
    苏徽一个男人怎么都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正想用自己“年纪还小”做借口糊弄过去,ai忽然提示他,说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中,恰好就和血液类似的化.学.药.剂,苏徽一时脑抽,就随口报了个日期上去。
    一则是因为还未有癸水的人会被当做是童女,也就是靠不住的孩子,苏徽不想因为这个原因,从嘉禾的身边离开;二则是因为,来月事的女人,是有假期的。这假期让苏徽很是眼馋,为了每个月赢得宝贵的一两天时间整理史料,苏徽决定再不要脸一把。
    他并不是那种傲慢又无知的男性,对于月经这种只会出现在女性身上的生.理.现.象有提前学习过相关的知识,知道月经的周期是二十到四十天,每一次大概持续五至七天,部分女性会因为体质原因在这期间身体不适——道理他都懂,可是他毕竟没有来月经的经验,有时候忙着忙着就把这事忘了,想要休假的时候就跑去刘女史那说一声,以至于彤史中他“月事”的日期十分诡异,忽而月初、忽而月中、忽而月尾,有时相隔十多天,有时相隔好几月。刘女史都不由怀疑苏徽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因为苏徽是皇帝看重的女官,于是刘女史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了嘉禾。
    嘉禾忧心忡忡的赏赐了苏徽一大堆红枣、枸杞之类的东西,叮嘱苏徽好好调养身体。
    苏徽一脸懵逼的接过,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最近这段时间困扰他的事情太多,他更是完全忘了女人每个月要经历的是什么事情,直到这时候嘉禾提起,他才心中猛地一惊。
    嘉禾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她盯着苏徽的眼睛,目光冷锐。苏徽心一横,对她说:“陛下,事到如今,臣必需要向您坦白了。”
    “什么?”嘉禾深吸了口气,心脏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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