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缓慢,透着股沉沉的压迫感,让含桃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忙低声回答:“奴婢是。”
    宋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含桃茫然地摇头:“奴婢,不知道。”
    她是寒春院里新来的丫鬟,老夫人将采玉打发出去后,寒春院里人手空缺,她才去顶上的,做一个二等的洒扫丫鬟,负责宝瑜屋内的洒扫清洁。
    平日里,她只管本分做事,又因为职位低微,连和主子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做了错事被远在停秋院的小少爷抓住把柄了。
    “门房的高盛,你认识吗?”宋堰声音更冷了几分,“我听有人说,那天雨夜,你们在南苑的小竹林里私会,可有此事?”
    含桃的脸色刷的便白了,她哆嗦着跪倒在地:“小少爷,奴婢——”
    宋堰垂眼把玩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打断她的话道:“府中明文规定,若非主子允许,不可以私相授受,否则重打三十杖,发卖出去,你可知道?”
    “小少爷,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奴婢这次吧!”含桃眼圈红着抬头,“奴婢与高盛情投意合,本想着攒够了赎身钱就出府成亲,做些小买卖安稳度日……昨夜,奴婢确实犯了错,奴婢认罚,但是请您饶了高盛吧,他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是杖刑后损了身子,我们两家的老人,就都无依无靠了!”
    “那怎么行呢?”宋堰笑了笑,“你是大夫人院里的奴婢,大夫人向来遵循礼教,对规矩看得极重。若是你们的事让大夫人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
    含桃怔怔地看着宋堰,隐隐约约的,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少爷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怎么会无聊到拿这件事威胁她?她想起来近几日,宋堰有事没事地往寒春院里跑,但是大夫人不领情,两人好像闹了些别扭——
    含桃机灵地给宋堰磕了一个头:“小少爷,求您放奴婢一马,奴婢愿为您做牛做马,绝无二心。”
    宋堰问:“大夫人最近几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含桃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除了不爱出门,不怎么愿意和旁人说话之外,和以往没什么差别。哦……只是,大夫人最近常常在绣一只荷包,布料的颜色有些重,不像是给自己用的。”
    “荷包?”宋堰眯了眯眼,上辈子,他不记得宝瑜有给他送过荷包。
    宝瑜是个严守规矩的女子,她处事谨慎,时刻不忘避嫌。荷包在南齐有定情信物之意,是以,宝瑜给他缝过数不清的衣裳鞋袜,但从未缝过荷包。
    宋堰想起宝瑜这几次见到他时的反常举止,心中升起了隐隐的危机之感。
    她给谁绣荷包?
    宋堰道:“三日之内,把这只荷包偷来给我。”
    “……”含桃错愕地抬头,“偷?”
    宋堰显然也觉得这事有些丢人了,语气是掩饰性的不耐烦:“怎么,连偷都不会,还要我亲自教你吗?”
    “……”含桃忙摇头,“不用,不用。”
    “还有,你在大夫人房里洒扫,也该学得聪明一点,多和她说说话。”宋堰换了个姿势坐着,脸上神情仍旧是淡然的,“她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
    含桃别扭地点了点头,她想不明白宋堰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也不敢问。
    “这是赏钱,若你做的好了,你和高盛的赎身钱,都由我来出。”宋堰丢给了她一锭银子,“但是,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这件事——”
    含桃连忙表态道:“小少爷您放心,奴婢绝不会让大夫人发觉的!”
    ……
    宋堰察觉到,含桃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别有深意。
    大约是觉得他不耻了。
    宋堰也觉得自己不耻,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次重生回来,他本来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可是和宝瑜几次相处下来,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受掌控了。
    宝瑜突然的冷淡让宋堰极为不安,他不能再眼看着事态如同上辈子一样发展,他想要和宝瑜回到最初时的那样。宋堰想,他不贪心了,只要能留在她的身边,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宋堰的此生所愿,只是相伴在她的身侧,看她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但是,她一定得要在他的身边。
    ……
    许是喝了药,心情也很好的缘故,宝瑜这次的病好得很快。
    寒春院的大门让人把守着,宋堰来过几次,但是都碰了壁,渐渐的,他也就不来了。
    宋老夫人中途也来过一次,送了好些补药和珍贵的食材,宝瑜客客气气地收下,不过没吃。
    虽然重活了一世,又回到十八岁时的年轻躯体,但宝瑜的心劲儿已经不像是十八岁时那样足了。她过了风风雨雨的一辈子,现在所图不过清净二字,所以对宋家人,宝瑜仍旧保持着最大程度上的体面,只是在心底里划清了界限。
    反正她就要走了。
    清早起来,宝瑜换了身方便活动的衣裳,把袖子挽起来,带着采萍一起收拾行李。
    “大夫人,您这是要回娘家吗?”采萍低声问。
    宝瑜想了想,道:“有可能。”
    临走前,她会去寻一次黎子昂,若是他仍旧对她有情有意,宝瑜愿意嫁给他。
    若是不成,她便回到平昌去。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呢?”采萍嘟着唇,她把宝瑜的衣裳从柜子里抱出来,一件件地叠好,“大夫人,奴婢能跟着您一起走吗?”
    宝瑜动作顿了顿,偏头问:“你愿意和我走吗?”
    采萍笑:“当然愿意呀,大夫人去哪里,采萍就跟着去哪里。”
    “但是,”宝瑜看向她,“我可能没有办法给你像宋府里这么好的生活。”
    “吃得好不代表心情也好呀。”采萍低着头道,“大夫人,奴婢以前不敢和您说,其实,奴婢一直觉得宋府冷冰冰的,人与人之间,好似都在防着点什么似的,直到您嫁进来了,才觉得有了点人情味。”
    采萍叹了口气:“或许是大家族都是这样的吧,毕竟有钱嘛。三爷和小少爷明争暗斗地夺家产,四姑娘也总惦记着她的嫁妆能分多少,自打小少爷管事以来,这三人打得就没有消停过。再说老夫人和老爷之间,老夫人是老爷的续弦,大爷不是她的亲儿子,小少爷不是她的亲孙子,她不喜欢小少爷,但是老爷就这么一个孙儿,两人又总为了这个闹不快……噢,还有宋家宗族里的那些事……”
    采萍说到一半,捂住唇,歉疚地看向宝瑜:“奴婢又多嘴了。”
    宝瑜笑了下,她急需慢条斯理地叠着手中的衣裳:“采萍,你是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吗?”
    “您这段时间,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奴婢还看见您几次将大爷留下的休书拿出来看。”采萍老老实实地答,她轻声问,“大夫人,您是要走吗?”
    宝瑜问:“我若说是要走,你会觉得我不守贞德,很轻浮吗?”
    “当然不会。”采萍急了,“奴婢早就为您觉得不值了!凭什么男子死了,女子要守寡,但是女子死了,男子立刻就会娶一个续弦呢?您还这么年轻,不该在这个深宅大院耗费一辈子,您若说是要走,奴婢第一个赞成。”
    说着,她拍了拍腰间的荷包,颇羞涩道:“奴婢的典身钱都准备好了。”
    宝瑜的心中忽然觉得五味杂陈,她若是前世就有采萍这样的心性,也不至于会走到那么惨烈的结局。
    “好,带上你一个。”宝瑜笑道,“明儿个咱们就去找老夫人,说和离的事。”
    ……
    门口,含桃悄悄地将耳朵从门缝处移开,不让木门发出声响。
    她回味着宝瑜说的话,舔了舔唇,急匆匆地转身去停秋院,找宋堰。
    第8章 八   他勉强笑了下,很快,他发现自己……
    停秋院里,宋堰与宋氏茶庄的大掌柜钱青云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张南齐的地势图。
    “小少爷,真的不走水路?”钱青云拧眉道,“水路更快,只需半日就可以渡河,若是换成陆路,要多走三天。咱们一行几百人,三天可要多花费不少路费。您真决定了?”
    “走陆路,而且只许走大路。”宋堰用笔杆点了点地图上山脉的图示,“咱们这次运送的茶叶只是成本就十几万两银子,不需要苛责这几百两的路费。你待会再去乘龙镖局雇几个好的镖师,价钱不是问题,但一定要保证茶叶安全运到淮宁。”
    钱青云颇怪异地看了宋堰一眼,不太情愿:“这么一折腾,怕不是至少要多花两千两银子,咱们这一趟的利润也就几万两……”
    宋堰冷声打断他:“我是通知,不是商讨。”
    看着钱青云不悦的神情,宋堰将笔丢进笔搁里,半点情面也不留道:“现在茶庄的大东家是我宋堰,不是宋正昀,劝你把你的那些异心都给我收起来,按我说的去做。或者你实在不服,那我就换一个人来做这个大掌柜。”
    钱青云看他年纪小,本就不恁,心中的小心思被直白地戳破,更加羞恼:“你——”
    宋家现在小辈的男丁就只有三爷宋正昀,和小少爷宋堰,为了几个店铺的掌事权,两人明争暗斗,早就把脸给撕破了。
    宋家名下的生意中,属茶、酒、粮、盐最为红火,宋老爷老当益壮,独占了酒、粮、盐三个生意,但茶叶原先是在宋正昀的手里的,且经营得算是红火。宋正昀比宋堰大了一辈,又极为精通算账之道,宋氏的伙计一度更加看好宋正昀做接班人。
    可惜宋正昀空长了个精明的脑子,骨子里吊儿郎当,整日赌|博|嫖|妓,每过几天就得出事被抓进衙门去一次。
    以往每次进衙门,都是大夫人前去打点疏通,宋正昀晚上进去早上出来,倒也没什么大关系。
    但是前几天,宋正昀又被抓进去,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夫人这次竟然没去。知县老爷铁面无私,打了宋正昀二十棍子,又关了三天。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淮宁都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宋家三爷在赌场里为了争三文钱的利润,被人家打断了一颗后牙的丑闻。
    宋老爷动了怒,不仅罚宋正昀思过了七日,还免去了他在茶庄的管事权,交给了宋堰经营。
    钱青云是宋正昀提拔上来的大掌柜,自然一心想着宋正昀。
    他态度不敬,宋堰眉头一皱,刚想发火,忽然想起了宝瑜。
    从前,宝瑜嫌他性子太烈,常常劝他温和些,和气生财,有些事解释解释就通了,不要总是独断专行。不过宋堰以前没听过,他最讨厌宝瑜用一身主母的做派对他说话,他就从没把她当成过所谓的母亲。宝瑜因为他的冷漠,难过了许多次。而最后,他也付出了代价,因为独断专行的性格,他永远地失去了宝瑜。
    钱青云已经准备好要和宋堰大吵一架了,但意外的,看见宋堰的脸色竟然和缓了下来:“水路上有水匪,万一被劫,打水漂的是十几万两。我们雇镖师,走大路,花了钱,买的是安心。孰轻孰重,钱大掌柜,你做了十几年生意,经验老道,应该比我更清楚。”
    一拳砸在棉花上,钱青云嘴巴张了张,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堰好声好气的,钱青云也没理由找麻烦了,拱手应了是,随即转身退下。
    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宋堰笑了笑,暗道:“宝瑜说得还真对。”
    他早就该听她的话。
    解决了茶庄的事,宋堰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上一世,就是因为在从南夷山向淮宁运送这批茶叶时,选择了水路,茶叶被劫,宋家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十几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说,还摊上了十几条伙计的人命官司,赔得几乎倾家荡产。
    那一次,是靠着宝瑜向城南的黎家借了一笔钱,宋家的日子才得以维继。
    想起黎家,宋堰的心头猛地一跳,放在桌上的手也攥了起来。
    靠着女人的斡旋才让宋家活下来,这件事对宋家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更何况,黎子昂那厮钟情于宝瑜。
    他差点就有机会娶了宝瑜!
    宋堰只觉得心底又铺天盖地地蔓延了那股酸苦的滋味,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缓了好半晌,才又平静下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奉文的声音:“小少爷,雪梨羹炖好了。”
    宋堰捏了捏鼻梁,站起身过去开门,他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眼:“嘱咐过多加糖了吗?”
    “都按您说的做的。”奉文道,“多加糖,雪梨不切太碎,留一些梨皮,还有多加了枸杞,还放了三颗去核的桂圆。”
    “做得很好。”宋堰满意地笑了,“这个月多给你二两银子的赏钱。”
    奉文高高兴兴地道谢后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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