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也是丁教授连日来的忧虑。
    到底他有过前车之鉴,为个女人潦倒了好几年,大家伙都怕,怕他重蹈覆辙。他能在端午家宴上大肆声张父亲被外边野路子女人缠上的丑事,倒是忘了自己多年前,也因为对某个女人瞎留情,过后那人找上门来的黑历史。
    最终,堂嫂气到揭他短,“算了。现在装什么清白,怕耽误了人家好姑娘。要我说你们爷俩一路子货色。
    老棺材养小棺材!”
    *
    老棺材养小棺材的顾家,门口虽没有石狮子,但内里也不剩什么干净了。
    是日傍晚,顾岐安回到老宅的时候,就撞见大哥帮父亲打发那女人的现场,给了些钱,也签了闭口协议,那女人保证下不为例。老大才遣她出去。
    某人站在院子里,手抓一把粟粒,喂笼子里的牡丹鹦鹉。等他们谈完,问老大,“给了多少钱?”
    “怎么,你问是要报销?”
    顾岐安拍掉手上的碎渣,轻哂,“我有这个钱还不如去买基金。”
    “相亲的事怎么样?”岐章问他。
    “不怎么样。”
    “就一点想法没有?”
    顾岐安不耐烦地屈指挠挠眉心,说好奇怪,“怎么一夕之间,人人都来争当媒公媒婆。”
    “何止一夕之间,是你平日里不够关注我们,从你离婚那天起,大家都在替你焦心。”
    岐章说,人生分好几个阶段,一个阶段一种修为。老二这年纪多少比他差些,再吃个几年咸盐就懂了,“你多一天留在顾家,就迟早要结婚。”
    “我要一直不结呢?”
    薄暮冥冥里,顾岐安抛烟给大哥。
    “那等着瞧吧,老头子必会打断你的腿。”
    “然而我从小就是被这句话吓到大的。”
    二人闲话完,岐章先进屋了。留顾岐安一个人站在笼子旁逗鸟,这鹦鹉是不久前爷爷买的,说是养来图个热闹,才学舌不久的畜生,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人语:
    秋萍、秋萍……
    是秋妈的名字。
    顾岐安听了忽地一笑,再坐去边上的石桌,喝茶也玩手机。浏览朋友圈的时候,才看到濮素一条动态:
    连最好最好的姐妹现在也要离开我了。[哭]
    配图是她和梁昭某年某月看演唱会的合影,以及,朴树那首《送别》的歌词截图,那首李叔同脍炙人口的名篇: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离婚以后顾岐安就把车子里的压车娃娃都清空了。留着只能吃灰,清理掉,后方视野和空间还开阔些。像他眼下单手把着方向盘,回头一眼就能看见那读写仪上显示的日期,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
    手机里嘟声过三遍,那头的濮素才接通,开口就没好气,“找我干嘛?”
    “你朋友圈动态是什么意思?”
    有人发动车子,一面逼供般地追问她,梁昭要走?走去哪?
    哟呵,濮素极为阴阳怪气地笑他,她走去哪关你屁事?
    “走了一个梁昭,你顾先生还有千千万个秦豫、千千万个陈婳,你他妈装什么装啊?”
    顾岐安不懂,是真真没弄懂。说秦豫也罢,莫名其妙扯上陈婳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就从对面劈头盖脸的嘲讽并控诉里,明了了真相。
    第56章 -56-   便在那一撒手
    谭主任去世的第三年, 忌日附近,濮素陪梁昭去了朴树老师的live.
    姐妹俩喜欢他的因缘很诙谐。濮素、朴树,一个平翘舌不分的谐音梗, 可惜前者没沾到光,她五音不全。
    live上朴老师一口气唱了多首代表作。直到安可那首《猎户星座》, 副歌乍起,梁昭就极洋相地哭了:
    那些死去的人,停留在夜空,
    为你点起了灯。
    有时你乘起风,有时你沉没,
    有时午夜有彩虹……
    那些年, 那些低谷或山巅, 周遭人劝勉昭昭最多的话无外乎是, 哪怕父亲去了,他始终还在天上看着你、庇佑你,为你站成一座灯塔。而生者唯有活得好才是对他最大的告慰。
    可是,如何定义“好”一字?
    散场之后,耿耿晚星下。梁昭鼓起勇气向好友披露终身大事,“素素, 我答应顾铮的求婚了。”
    “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当真要刨个因为所以,可能就是她把全部臂膀都借给了妈妈,而特别累的时候、想放声大哭的时候,
    顾铮会把臂膀赊给她。
    *
    二十五日晨,梁昭起个大早接妈妈和外婆去上妆。
    与梁家清清冷冷的画风全然相反,傅家那头来了好些人,七大姑八大姨, 挤鼻子挤眼睛地,还有老傅各种连桥连襟。梁女士直呼天杀的,她不想嫁了,现在反悔成不成,“黄花闺女上花轿都没这阵仗!”
    外婆说:“随你。但是丑话在前,我给你炸的金子你得如数奉还,那是嫁妆,你不嫁了,自然得还给我。”
    “切。”母女二人在妆镜前拌嘴,有搭没搭,“我的老娘啊,出大事从来不和我统一战线。过去和老谭吵嘴也是,一味地只护他,帮着他数落我不是。谁知道这老傅会不会是第二个老谭?”
    卖乖般的气话,倒也露出个马脚:
    她好像还是口口息息、撇撇捺捺都绕不开老谭。
    一旁早已带好妆的梁昭双手抄兜,但听不语。时不时催促化妆师稍微加紧些。她今天着一袭退红色礼裙,一捻细腰紧匝在绸缎里,两侧有兜,知性且停匀。妆面只敷了很薄一层,怕喧宾夺主。
    她不能抢了新娘子风头。
    等梁女士这三分钟热度的“恨嫁”势头平息,梁昭才告诉她,决定去香港的事。
    紧跟着就是好长好长一阵冷场。
    梁女士蓦地豁开眼扫开眼线笔,“听听!”她转过来朝老母亲,“我更不想嫁了。”
    “哼,横竖你都有理由。”
    老太太说她,我们家里最最长不大的人就是你。一直沉湎在过去不肯长进的人也是你。
    外婆问昭昭,“为什么突然要去香港?是工作上不得已的安排嘛?”
    “不尽然。说不得已的安排也行,说我自己想换个心情和环境,再提升一下工作也行。”
    “太远了。”外婆出于最朴实的儿孙心担忧她,“我要是还年轻,这两座城市的距离,一个脚还能跨过去。现在不行了呀。昭昭,非去不可嘛?”
    梁昭安慰她们,“也就一年而已呀。怎么说得好像我会一去不复返似的?”
    这些天来,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份决心没有丝毫负气或者客观的成分。可是自欺者,终欺人。连miranda都看得很明白,倘若你当天没撞见顾岐安和别的女人相亲,没有这个契机推搡你一把,你是不会爽利应下的。
    算是吧。被看穿之后,梁昭也没有狡辩,她真诚地回答miranda,“因为我太了解自己的脾性,同理,也了解顾岐安。我留在上海一天,留在这彼此避无可避的生活圈里,就难免要与他有交集。
    这不离婚才两个多月,我又跟他掺和到一起去了。
    你说我没立场没主见也好,优柔寡断也罢,这些我也知道,更会反反复复在心里警醒自己。可是知易行难,我总是防守不住自己。”
    后来梁昭才领会到,因为她把自我丢在婚姻里了。
    拣不回来。所以表面上她好像在步步直前,实则依旧原地踏步。
    总是重重拎起,又轻飘飘放下。
    放下呢?日后又免不得再拎。她觉得自己和顾岐安的现状,更像是两个绝症弥留却不甘心死的病人,各自用残旧的半口气吊着现在,
    奄奄一息,又徒劳无功。
    他们没有一天真正从过去里挣脱出来,就不存在崭新地面对彼此。
    如此拖沓下去,只会是“狗尾续貂”。
    那么,梁昭就要亲手果决地为这个故事添画上句号。
    至于有没有新篇章,权凭造化。
    眼下,她没有告诉妈妈的是,在送娘亲嫁人前一天,梁昭独自回了趟老屋。去扫扫尘,也整理一下谭主任的遗物。
    这些年来,母女俩始终心照不宣的认知,谭主任永远留在了昨天,但灵魂还在那间屋里。因此梁女士才不舍变卖掉房子。
    那满园萧疏里还能看见故人栽植的匠心,一草一痕,一灰一尘。
    梁昭在粘满斑驳奖状的墙壁下坐了好久,想起小时候,仲秋节吃蟹。谭主任帮她剥壳剔黄时说的一个故事。
    那日梁昭同学数学小考破天荒拿了个倒数,原因是末尾大题,她不肯捐弃自己惯用的思路。运算过程复杂化了,而标准答案只消一条辅助线,老师连看都懒看她那堆砌的连篇公式,直接一个大叉,
    零分。
    谭主任边看她哭鼻子边道:
    “相传古印度有个国王。偶得一美若天仙的爱妃,二人恩爱似漆,琴瑟和鸣。
    可惜呀,好景不长,没多久妃子便因病香消玉殒了。悲痛欲绝的国王厚葬爱妃,也为她打造了一尊极为奢华的棺椁,停在专门为她修建的花园里。
    国王日日前去悼念。久而久之,就不满意起这灵殿周围的景致,嫌太单调,配不上爱妃音容。
    于是寻遍世间奇花异草,修建亭台楼阁。但效果始终不如人意。
    直到某天,国王目光落在那棺椁上,豁然开朗地喝命下人:
    把它搬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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