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揩着满手蟹香,莞尔点化姑娘,“昭昭,人要有舍得丢弃的勇气。”
    人生有好多“得”,恰恰要从“失”里收获。
    *
    从早间到晚宴前奏,梁瑛全程哭丧个脸。她接受不了女儿要远走的事实,或者不妨说,她这辈子就这么个指望了。
    老太太说得半点不错,你梁瑛就是长不大。从前被谭主任惯,现在又全倚重女儿,“什么时候才能独立行走?!”
    梁昭好笑。这也是她愿意放下一切远飞香港的原因之一吧,从前放不下梁女士,如今好了,有老傅陪她了。
    热闹闹一场晚宴,老傅鞍前马后地跟在梁瑛边上。把她当新嫁娘子般地哄,客没齐,不能动筷,梁瑛喊饿,老傅就去后厨讨了两枚红皮蛋。
    磕开、吹凉,亲手喂她吃。
    恍惚间,梁昭好像明白了妈妈移情于这人的理由。她能在傅伯伯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里临摹出些微谭主任的痕迹。
    旁观视角下,老太太不无忧心地叹,“比起你妈妈,你要豁达许多。你看她,到现在还住在前人的阴影里。看起来像是走出来晒太阳了,其实呢……”
    梁昭说罢了,“到底这也是自己的选择。只要她健康快乐,傅伯伯也心甘情愿,我们又去置喙什么?”
    话完,她从人堆里悄默声走出来,走到酒店外,想抽根烟提提神。
    六月晚风里,打火机划了三四下才点着。梁昭低头拿烟去够火苗,就听到不远处,大堂门童像在和人争辩什么。
    她下意识以为是喜宴请的客人,走过去,直到笼统地看见那辆奔驰轿跑的轮廓,梁昭才觉得不对劲。
    而车里人最最傲慢无礼的口吻,“没处停不要紧,我也不打算停。”
    “先生,您还没搞清楚啊,没有帖子的客人就是不给进!”
    门童错眼瞥见梁昭,心道谢天谢地,刚想同她报备情况,车子突地一记鸣笛,很尖锐且蛮横。
    车里人同时看向梁昭,眼神在这错落灯火里,有种狩猎般的警觉。
    门童再垂首要和他说什么,他却不听了,“没你事了,我要找的人到了。”
    梁昭走去副驾门边,蹙蹙眉,问他这是做什么。
    顾岐安不答,只把车门揿开来,让她先上车,“我有话和你谈。”
    “就在这里谈。”
    “就在这里谈?”某人很戏谑地张一眼门童,再看回她,潜台词:那你倒是先让这看门狗别乱赶人。
    一不做二不休。梁昭干脆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理,掐掉烟坐上车,但向他言明,“顶多一刻钟。我还要回来主持宴席。”
    “安全带。”
    “……系好了。”这车子仿佛通人性,已然熟络她的负荷,每每她上座,没系安全带也不会报警。
    “一刻钟。我要是超时怎么办?”
    顾岐安缓缓发动车子。梁昭冷漠以对,“那我就跳车。你敢超我就敢跳。”
    呵,他一记嗤鼻。她还是这么惯会呛你,吃了枪药,句句不饶人。
    车子一路向外。绣花针般斜着细雨,车窗大开,夜风吹刮着中控台上压的一张白纸忒楞楞作响。
    不多时,压覆的重量载不住强大风力,纸被吹到梁昭面上。
    她揭下来看,竟是张罚单。时间就在今晚不久前,顾岐安下高架时在双匝道开去左边道了。
    等她不作声放回罚单,车子已然徐徐停到路边。而顾岐安单刀直入的开场白是:“为什么要去香港?”
    “因为工作调动。”
    “不是因为顾铮?”
    “……不是。”
    某人将信将疑地审一眼她,再燃根烟,往窗子外掸掸灰。欲语还休之下,突然斜倾着身子探向后座,拿来一只装着首饰盒的礼袋,给梁昭,“送你母亲的。权当我一份心意。”
    她不接,只淡淡提醒他,“三分钟过去了。”
    就这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报时,配上她那张灯下无情也动人的脸,叫顾岐安忽而浮躁起来,又扔回袋子,冷冷凝视她,“我和陈婳之间没有什么,没有你瞎脑补的想当然。你那天看到了要和我说啊,要问我啊,不分青红皂白,为个莫须有的帽子就提离婚,你不觉得自己很轻率也可笑吗?”
    梁昭这才明白,他知道了。她一时无话可说。
    殊不知她越沉默越耗空他心神。
    顾岐安:“说话!”
    几番勒令她张口无果,某人急到上手来捏她下颌,“我特么让你说话!”
    梁昭狠狠打开他的手,火辣辣触感痛得她顷刻掉下泪来,“说什么?说我第一次撞见你们你侬我侬的时候我是去医院做孕检,还是流产那次再度撞见我根本做不到不多想?说我膈应她长得像你白月光,还是我一直知道你心里压根没释怀秦豫?
    说我流掉孩子的时候有多难过,还是前几天又看见你轻飘飘去和别人相亲?
    凭什么,顾岐安!
    你开心了就来撩撩我,家里催得紧了又去找后路。你口口声声对我好、追我又体现在哪里?我他妈是你笼子里养的宠物嘛!”
    全无理智的控诉下,顾岐安才后知后觉地又厘清一点:
    第一次他和陈婳在医院被她看见,原来她是去做孕检的。
    “那次孕检……”
    “没怀。”
    可这不是重点,梁昭愤懑得刮开他试探上前的手。
    “别碰我!”
    她说,就当我求求你,我是你笼子里豢养宠物的话,那现在放生我罢,
    “这段婚姻真的让我很不快乐,乃至是束缚。你觉得我们离婚仅仅是因为陈婳嘛?”
    才不是。是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坦诚相对过,没有干劲与态度去经营这场婚姻。
    “倒不如彻彻底底与过去断干净。顾岐安,离了我你死不掉的,没你我也能过得更好。我们现在不过是画地为牢,是凭着一根记忆的线头意难平罢了。
    图什么呢?”
    人要有与过去挥手的勇气啊。
    顾岐安看着眼前的梁昭,心里挣扎与隐痛并作。他忽而觉得来这一趟只会无果,误解冰释了,然后呢?他还是没有任何依据去劝留她,
    毕竟她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
    更遑论那是她的事业,他无从干涉。
    不等他再说什么,梁昭已经推开车门,拂衣而去。
    顾岐安紧接着下车来喊她。
    可惜梁昭不肯回头了。泪花视线间,依稀里她记起方才车子上,他问的一句话,但她气头上不假思索就抢答了。
    他问她,你爱我吗?
    --从没爱过。
    *
    夜色在细雨里洇开浓墨。
    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1)
    第57章 -57-   人间
    八月十四, 仲秋前夕。徽州西递。
    煤炉上烧的水滚滚地沸了。秋妈提到堂屋给众人添水,又难为情,怕几个矜贵少爷喝不惯, 旧铜壶里多少有些水垢渣子。
    顾岐安端起毛峰潮潮嘴,“不要紧。我们几个只会比用无根水沏茶的老爷子粗糙。他喝得, 我们喝不得?”
    大家俱是一乐。
    “那就好。这乡野地方,我真真怕慢待了你们。”
    结果他个祖宗都发话了,秋妈也就如释重负,让都留下吃晚饭罢。反正有司机当差,可以喝点酒。
    再不济到镇上酒店歇一宿, 明早再回。
    顾家一家子, 除了丁教授, 此番是来黄山翠微寺给老爷子买牌位的。
    中国人的习俗里, “后事”又作“前程”,人死前老早就得着手。爷爷在家里吵了几个月,还是执意来徽州,下人们也就随他。
    顺便捎上秋妈回老家看看。
    满打满算,秋妈阔别故乡三十来年了。乡音已改鬓毛也衰,街坊间也早已相见不相识。
    老屋更别提, 拐拐角角蜘蛛网结了个盘丝洞来。她大刀阔斧收拾大半天, 才好意思请顾家人下脚。
    两天后,邻里一些老人才算接受秋家妮子回来的事实。只是传闻很不堪,看她成了雇主眼里的红人,许是得了势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菩萨保佑,娘姨做成了姨娘,呵!
    说回晚饭一事。大哥岐章推脱不必了,“小宝害了水痘, 还发烧,得赶回上海送他去医院。您可别误会,要是能留下,我们巴不得馋那大锅烧的饭呢!”
    秋妈一听,哎呀,“怎么好好地害了水痘?可别过给你们。”
    “不会,”顾岐安笑她忘性好,“我们小时候都中招过。”
    “哦,是的。想起来了。”兄妹三人谁都没幸免。尤其小二,提起来秋妈还好笑,细皮嫩肉的少爷彼时害得头上身上到处都是。痒了就抓,抓破了又痛,爷爷后来干脆用绳子捆他的手,他还是手欠。
    末了秋妈威胁他:你抓破相了,以后好了也是瘌痢头一个!
    臭屁公子闻言再不敢抓了。
    絮絮叨叨如梦般的童年趣事,秋妈说来也感慨。
    “人是不经老的,怎么眼睛一闭一睁,你们就这么大了呢。还各自成家有儿女,遥遥估计也快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福吃她的喜酒。”
    一旁埋头啃救驾烧饼的顾丁遥抬头,“啧啧,别催我,我还早得很。不过也难讲,说不定比顾岐安还快些。”
    才说完,一个空气板栗就敲到头上。
    再看八仙桌东角,高椅背上的始作俑者正翘着二郎腿,手托回腮边,闲情逸趣地斜看她,眼神里写着:
    有本事、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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