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海讲完这段经历后,停顿了下,抬起眼看向陆成舟,目光惶恐不安。
    询问室里一片静默。
    陆成舟极力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目光冷峻地盯着他,语气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后来呢?”
    林大海:“大川杀了那男人后,又捡了块石头,想继续砸死那女人,但被我拦住了。”
    “被你?”陆成舟挑眉,确认一遍。
    “对,我看那女人还挺年轻,长得也还行,就劝大川,要不把她带回家养着,正好你还没娶亲。现在娶个媳妇可得花不少钱哩,这个多好,免费的……大川说不行,带回家万一跑了怎么办?我说咱家不是有个地窖嘛,拾掇拾掇就能住人——”
    话音戛然而止,林大海表情僵住,似乎意识到这话不妥,可能会给自己惹麻烦。
    陆成舟却似乎没有察觉,若无其事地问:“可是,地窖关得住一个大活人吗?”
    “当时,我,哦不,是大川说,家里有铁链子,百八十斤的大狼狗都栓得住,更不用说一个年轻姑娘了,要是还不放心,就、就……”林大海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陆成舟耐心耗尽:“就怎么样?”
    “就、就……”林大海支支吾吾,终于咬牙说出了口:“把她的腿打断!”
    陆成舟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
    “继续。”
    林家兄弟商量过后,统一了意见,便合力挖出了昏迷的余芳源,将她放在独轮推车里,又摘了一堆枝叶盖在上面掩人耳目,然后沿着来时的车辙,走了几天几夜,偷偷摸摸地回了家。
    地窖就在林家后院,里头潮湿阴冷,顶上有一个井盖大小的出口,被厚重的青石板盖住。
    余芳源就被安置在这里,几天后,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一起身,就发现自己脖子上拴着一根冰冷的铁链,链子另一头被焊死在铁柱上。
    最开始,她还有力气大声呼喊,试图让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但歇斯底里的呼救和反抗只会换来一顿毒打。
    一条腿很快被打断,但她并没有放弃。她将墙角的瓦罐砸碎,挑了一块最锋利的碎片藏在衣服底下。
    某次,林大川如往常一样,庞大的身躯压下来,她抽出瓦片,毫不留情地戳进他的胸口。但瓦砾易碎,才刚入.肉三分,就被林大川一巴掌呼开,胸前的衣服渐渐被血浸湿,他像没事人一样,从身后抽出铁棍,打得双眼猩红,像嗜血的野兽……
    从那时起,余芳源的脑子就不太正常了。她成天蜷缩在角落里,时而痴痴傻笑,时而发狂暴起,眼神涣散,嘴角涎水直流。
    三个月后,她的肚子渐渐显怀,林大川才收敛了戾气,不再对她拳打脚踢。
    这个孩子对于林家来说意义重大。
    彼时,林大海已经结婚七八年了,媳妇李庆兰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去医院查过,是男方的问题。从那之后,给林家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寄托在林大川身上了。
    怀孕期间,林老太婆负责给余芳源送饭,李庆兰找了村里的稳婆,学着该怎么给孕妇接生。毕竟地窖里的女人来历不明,林家不敢把她送到医院,请稳婆又怕露馅,只能自家人动手接生。
    2004年6月的第一天,村子里意外地热闹。林大海从镇上买了一些简易的医疗器械,匆匆路过小学时,听到广播里传来喜庆的曲子,忍不住往里瞟了两眼。
    操场上到处是小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看得他眼窝一酸,差点没流下泪来。
    心里一半是酸涩,想到自己人到中年,还没个一儿半女,实在脸上无光,愧对列祖列宗。另一半是喜悦,弟弟的孩子马上就要降生了,这真是上天庇护,祖宗显灵,林家总算有后了。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林大海回到了家中,没过多久,就听见地窖里传来动静。
    李庆兰火急火燎地钻出地窖,端了一盆热水进去,嘴里嚷嚷着:“羊水破了!快生了!”
    林老太婆也进去帮忙,林家两兄弟在地窖口焦急地等待着。时间漫长而煎熬,天色渐暗时,他们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是个儿子。林老太婆喜极而泣,林家兄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何,李庆兰神色有些狐疑。她抱着婴儿在怀里掂了掂,嘀咕道:“早产的小孩有这么重?真稀奇。”
    去年十月捡回的女人,今年六月就生了,中间只隔了八个月。
    林老太婆啐她一口,骂道:“重还不好?我家孙子一出生就白白胖胖的,你一个女人肚子不争气,没给我家留个后,还敢嫌弃自己的亲侄子?”
    彼时,林大川正沉浸在喜悦中,并未把李庆兰的话放在心上。
    可渐渐地,孩子长大,五官初显,他也开始觉得不对劲。林天明的眉眼脸型,没有一丝自己的影子。
    他忍不住怀疑,这孩子难道真的不是自己的种?
    那时候,他从电视上听说,有个方法叫亲子鉴定,只要取一撮毛,就能知道孩子是不是亲生的。但他没有钱,也不知道哪里能做。
    他看着林天明,心想,姑且当自己的孩子养着呗,就当养了条狗。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把他打发出去。
    然而,林大川的希望一次次落空。不管他怎么勤恳,地窖里那女人的肚子再也没有大起来过。
    他苦苦思索,不应该啊,明明他还身强体壮的,那女人看上去也算年轻,怎么会一次都没有中呢?
    难道是……得了跟哥哥一样的病?
    就这样,林大川陷入了反复纠结和怀疑之中,心理渐渐走向极端,某天,那女人似乎清醒了点,狠咬了他一口,他顿时恼羞成怒,去厨房找了根擀面棒,发了疯似地砸了下去,一棍又一棍……
    直到一个瘦小的人影冲上来,挡在他和那女人之间,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双手挥舞着一根塑料金箍棒,那是前段时间,林大海去镇上卖草药,顺道给他带的。
    林大川这才发现,他刚刚进来得太匆忙,忘了把地窖的青石板给盖上,才让这小鬼偷偷溜了进来。
    四目相对,那孩子竟气势不减。
    半晌后,林大川悻悻地收起手中的木棍。跟一个小屁孩耍勇斗狠,没意思,也没必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林家依旧一潭死水。虽然林大川耻于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但林大海和李庆兰也不是瞎子,甚至连林老太婆都猜到了几分。
    但他们依旧养着林天明,毕竟家里没有一个后人,是要被周围村民笑话的。
    终于到了那一天。
    林大海记得,那是个初夏的夜晚,皓月当空,后院里清辉一片,恍如白昼。
    他正要睡觉,忽地瞥见后院中间站了个人,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仿佛鬼魂。
    他顿时头皮发麻,壮着胆子打开灯,眯着眼仔细一看,才认出那人是林大川。
    “大川!”林大海低声呵斥,“你站那儿干啥呢?装神弄鬼的吓死个人!”
    林大川机械地抬起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忽地咧嘴一笑,说:“我把她打死了。”
    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林大海脑子“嗡”一声炸开了。他壮着胆子慢慢走近,发现弟弟浑身是血,手上还拿着把斧头。
    林大川幽幽地说:“哥,她想起来以前的事了,要我放她走。”
    林大海打着哆嗦,颤颤巍巍地问:“那你就、就把她杀了?”
    林大川呵呵笑了:“她早就该死了,不是吗?当初要不是我们把她救回来,她能活到今天?”
    “那你也不能……杀人要坐牢的啊!”
    “不下蛋的鸡,不如宰了。”
    “……”
    借着月色,林大海摸索着下了地窖。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电筒青白的光束下,他看到那女人躺在血泊之中,浑身血迹斑斑,已经断了气。
    大错已铸,责备也无济于事,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林大海也不忍心让他去坐牢。
    思忖许久,他钻出地窖,回到屋里,从床底下翻找出一个把电锯。
    “杀就杀了吧,反正是个生不出崽的废物,留着也浪费粮食。”他安慰林大川。
    那一夜,他们花了几个小时,把那女人一块块运出地窖,堆放在院子角落的独轮推车里,然后盖上树枝,就像六年前那样。
    他们得赶在天亮前进山。
    小推车从后院出来时,被石子硌到,颠簸一下,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滚了几圈,最后被路边的荒草湮没。
    他们都没有察觉。
    直到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院墙后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他弯下腰,在荒草里扒拉着,很快便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耳朵。
    也是他母亲的亡灵,无声的悲鸣,泣血的控诉,向这个绝望的人间,最后一次激烈地反抗。
    拿到林大海的口供后,陆成舟和路征并未急于结案,毕竟这只是林大海的一面之词,有许多自我美化的成分。
    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下,又用同样的法子诈了李庆兰,挖出了案子的更多细节——
    李庆兰之所以憎恶那个疯女人,是因为丈夫林大海,经常趁着弟弟不在家时,偷偷摸摸钻进地窖,一待就是大半天。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心知肚明。
    李庆兰之所以憎恶林天明,是因为她曾怀疑,那女人肚子里的种是林大海的。但随着林天明渐渐长大,这个怀疑不攻自破。
    那女人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次她突然清醒了,把衣服撕下一角,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串号码。
    那天,李庆兰下地窖给她送饭,她突然扑通跪下来,哭求李庆兰救救她,给这个号码打个电话,让她的家人来救她。她还允诺,回家后会给李庆兰打一笔钱作为报酬。
    李庆兰假意怜悯安抚了她,出了地窖后,一扭头就把这块布交给了林大川。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林大川对那女人起了杀心。
    从询问室里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天空暗沉沉的,如穹顶笼罩着这座寂寥的小镇。
    陆成舟心里积郁难纾,只得用力揉了揉眉心,徐徐吐出一口气。
    “成舟。”路征从后面揽住他的肩,轻轻拍了下,“你先回去吧,案子收尾工作我们来做。”
    陆成舟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
    走出公安局大楼,潮湿的风扑面而来,陆成舟这才发现地面湿漉漉的,空中雨雾纷飞,整个世界一片朦胧。
    他一抬眼,就看到一个纤瘦的人影,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在街灯下静静伫立着。
    陆成舟眸光微动,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暖意。
    她是这个灰暗世界里,一抹温柔的色彩。
    听到脚步声,许皓月回过头,看见陆成舟从夜色中走出来,晕黄的灯光洒在他脸上,眉眼轮廓更显深邃。
    他低眉望着她,眼眶有些发涩。
    “等多久了?”
    “好久了。”许皓月仰起头,脸冻得微微泛红,语气有些委屈,“给你发了短信,你没回。”
    陆成舟微怔,掏出手机,看到几条未读短信:
    【许老师:你几点下班?我等你。】
    【许老师: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送点吃的?】
    【许老师:不会要通宵吧?】
    【许老师:哼!我不等了!】
    最后这条短信,发送于一个小时前。嘴上威胁“不等了”,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守候在这里。
    陆成舟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不起,审讯的时候没注意看手机。”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满是愧意。
    许皓月弯着眸子笑:“没事儿,工作要紧嘛。对了,他们招了吗?”
    陆成舟淡淡地说:“招了。”
    许皓月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都说了些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啊?”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表情,陆成舟心里有些不忍。那些残忍的血淋淋的往事,他听了心里都压抑得难受,更何况是她?
    略一沉吟,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吃点吧。”
    “好啊。”许皓月挽着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咱们边吃边聊。”
    他们去了第一次“约会”去的那家夜摊,点了两碗鳝鱼面。
    袅袅白雾升起,鲜香的味道扑鼻,许皓月饿得不行,也不顾形象,埋头哼哧哼哧地吃起来。
    吃得正欢,一双筷子夹着一块鳝鱼肉,放进了她的碗里。
    许皓月一抬眼,撞进了陆成舟那双笑意沉沉的眸子里。
    “你不是喜欢吃吗?”她明知故问。
    “嗯。”陆成舟淡定地扯着谎,“现在还不饿。”
    许皓月放下筷子,歪着脑袋看他,眼里闪着温柔的笑意。
    安静地欣赏了半天,终于想起正事。
    “对了,我下午去找了余教授,跟他说了你的猜测,林天明可能不是林大川的儿子。他知道后可激动坏了。”
    陆成舟敛了笑,谨慎地说:“这事只是猜测,最好先证实了再告诉他们。”
    “所以需要他们的帮忙啊。”许皓月俏皮一笑,“他说,郑年还有个哥哥在榕城,如果林天明能跟他做个亲缘鉴定,就能证明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了。”
    陆成舟笑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很好啊。”他眼里满满的宠溺,由衷地夸道,“你真像个女侠。”
    尘封的往事被彻底揭开,一切很快会水落石出。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就像她说过的,所有受过的苦、作过的恶,都将彰显于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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