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在乎弟弟是否可以做大官,只是希望弟弟身体康健。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手伸出来惨白细瘦,根本没甚么血色,这才值得心疼。
    次日许稷临走前,他又装了一堆滋补山货给她,再三叮嘱:“你身体都是虚耗得太厉害才这样,一定要记得吃,等天凉快点啊,多炖些吃吃,身体养好了才能做事记住没!王娘子如今不能替你操持内务,你自己一个人不能太将就,往后旬休无事就到这来吧。”
    他叨叨个不停,许稷骑上驴都要走了,他仍在不停说,最后还是被妻子拉住,这才止住了话。
    他看着许稷远去的背影叹一声:“我这个弟弟啊,甚么都好,就是太能吃亏,可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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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天亮得早,但百官们仍是天蒙蒙亮就要起来,免得上朝迟到。
    这日更鼓声过了没多久,樱娘翻了个身,八爪鱼似的手脚缠住千缨不放。千缨见时辰不早,轻手轻脚挪开她的手脚,将薄毯拖上来盖住她肚子,小心翼翼下了床,迅速掖好床帐免得有蚊子飞进去。
    她洗了脸,坐到妆台前麻利整理了头发,施了淡淡口脂,看着镜中人却觉有些陌生。
    那面目比几年前看起来更清丽干净,也添了些因年龄增长带来的从容,毕竟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一不如意就会逃出家门跳曲江的轻率家伙了。因为樱娘,因为这些年遇见的许多事,她体谅了为人的难处,也懂得了生命的可贵,更清楚自己应该做甚么。
    她像个寻常宦门夫人操持着家务,安排每日膳食,管理开支账务,侍奉长辈教导孩子,有条不紊,尽职尽责。
    练老夫人对她极好,简直当成亲女儿;练绘也对她极敬重体贴,她看得出他努力想要做一个好丈夫,但这些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事。
    千缨起身往厨舍去,她前脚走,小樱娘就翻身坐起来,费力挪过足凳,站上去够水洗脸。她磨蹭磨蹭将自己收拾妥当,溜出房门就去找练绘。练绘昨夜忙到很晚,这时听得动静从满案卷宗中撑起头,睁开眼就瞥见樱娘溜了进来。
    “阿爷很累吗?”她一张脸上透着虎虎生机,与练绘说:“我想让阿娘教我写字,可阿娘说自己写得不好看不愿教……阿爷能写张字帖给我吗?”
    练绘应了一声,微笑着起身去开了窗。夏日晨风涌进来,樱娘趴在矮案对面,看她阿爷收拾卷宗,又看她阿爷变出一张纸来,给她写字帖。
    时辰不早,千缨过来喊练绘吃早饭,走到门口,就恰看到如此一幕。
    她抬起来要敲门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直到练绘将字帖写完递给樱娘,她这才敲响了门板,淡淡地说:“吃早饭了。”
    与此同时,住在务本坊国子监旁的许稷也爬了起来。
    她翻出崭新的深绯官袍,佩上银鱼袋,系好幞头,吃了些干粮就往外去。
    她 走到门口,恰逢放假回来的国子监学生,那一众学生见这破屋里骤然冒出个深绯服色的高官,顿时吓了一跳:“喂,那不会是鬼吧?”、“鬼你个头啦,是上次新搬 来那个白头发家伙啦。”、“诶?竟然是个四品官也,太年轻了吧……”、“我都二十三了还在国子监混,甚么时候我才能穿上这身哪!”、“还是做梦比较实 际。”、“对对。”
    一众人便这样轻易放弃了雄心壮志,看许稷骑着寒碜小驴哒哒哒远去。
    务本坊紧挨安上门,许稷便从安上门入皇城,沿着安上门街直接就能到尚书省。拴了驴绕出来往西走,左手边仍是老弱聚集地礼部南院,右手边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比部公房。
    她步子未停,然吕主簿却恰好在这时出门去对面礼部南院索要食物,看到她跟见了鬼似的惊叫一声:“天呢!你是从嘉吗?才几年不见你连这身衣裳都穿上了!”
    竟是深绯哪!
    许稷停下来淡笑笑:“吕主簿。”
    “你调回来了?”吕主簿仍是蓬头垢面,看样子又熬了一晚上,到清早才出来觅食。
    “恩。”许稷应一声,“吕主簿可还好?”
    “有甚么好不好的。”吕主簿揉揉空荡荡的肚子,“每日总那些事,还能翻出甚么花样来?说起来……”他听闻了许稷与王十八娘的和离之事,也听说练绘娶了十八娘,觉着许稷肯定倍受打击,遂道:“哎,你要好好过啊,坚强些哪!”
    许稷浅笑着点点头。
    今日天不好,风大潮气重,阴云沉甸甸,看着总有大雨要来。
    西京湿润的空气里蕴着帝国百年浮沉的味道,藏纳了无数公廨的皇城,像一口方方正正的井,深不见底。
    许稷别了吕主簿径自往政事堂去。
    在往户部报到前,她得先去见过政事堂一群紫袍相公。
    记得几年前还在比部时,头次来政事堂,那个夜晚风大天也很冷,处于立场选择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她,而现在也重新走到了这里。
    她正了正衣冠,逆风行至政事堂门口,吏卒抬头看她一眼,忙往里通报。
    脱靴,开门,进屋,行礼,应声抬头,政事堂内竟有八个人在。许稷迅速扫过,内心给他们一一排定了立场,最后在矮案前跪坐下来。
    “许侍郎在高密及沂州的治绩格外突出,破格提拔,是圣人期望许侍郎能领好度支,充盈国库富我大周,莫要负此重托。”一位紫袍相公如是道。
    许稷低头以标准官腔应道:“下官定鞠躬尽瘁。”
    “还有一事。”忽有位稍年轻的紫袍相公开口道,“魏王于沂州失踪,关于此事,许侍郎可有话要讲?”
    终于问到。
    许稷面色无丝毫变化,她一直在等他们问到魏王,但对不起,她这只棋还不能动。
    她仍以官腔答:“彼时恰逢河北军作乱,下官无能,应付无法,并没能打探到魏王消息,请降罪。”
    这官腔岂能骗得了一众紫袍妖怪?
    不过就算是谎话又能如何?魏王竟然当真信她,躲起来不再出现,也不与其他人联系。她莫名其妙成了联系魏王的一条线,倘若将她这条线剪断,对谁都没好处。且也不能逼问她,若惹急了,她连玉碎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此人狡诈,出乎意料。
    姑且就先这样用着吧,等宦官一势弱下去,再作打算不迟。
    诸位相公打算放过她时,忽有一吏卒敲响了门。
    吏卒进内,对众相公行了礼,又对许稷作揖,道:“圣人口谕,传召户部侍郎许稷延英殿觐见。”他说完小声对许稷道:“内官已在外候着了,许侍郎请罢。”
    诸相公不语,圣人不过小孩子,哪里想得起来喊朝官应对,分明就是阉竖的意思罢?
    许稷起身,又与诸相公一揖,转身出了政事堂,低头穿鞋。
    站在不远处的内官眯眼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听说皇帝才8岁 心塞
    ☆、第60章 六零交争利
    延英殿外是中书省、殿中内省等中枢机构,此时各公廨一片沉寂,同这阴沉沉的天色一样,不知雨能撑到何时才落下来。
    许稷垂首老老实实跟着内官往前走,白玉阶每一层都有凉意,令人怀疑如今并非值盛夏。
    远处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殿门被打开后,埋首下棋的小皇帝从案后抬起了头,听得内官通报了一声,便见得许稷垂首躬身地进了殿。湿润的风涌进来,小皇帝打了个喷嚏。
    许稷进殿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却根本没人理她。小皇帝倒是看了看她,但很快又将目光移到了棋盘上。马承元跪坐在棋盘对面与之对弈,同小皇帝随口道:“陛下,这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专判度支,认一认罢。”
    小皇帝尽管年纪小,但有些事也明白的。他道:“是替朕管国库的吗?”
    “正是。”马承元落下一子,阴阳怪气道:“不过也有逆党声称国库不是陛下的,陛下还记得吗?”
    小皇帝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仅“唔”了一声。他隐约知道之前的那一任户部侍郎上书谏称国库乃天下之有,只有内库才是皇帝所有。身为一国之君,不该为一己私欲穷国库而富内库,不然国用日耗百姓穷困,君主就会成为祸国之首。
    言辞激烈恳切,仿佛要拼上命一博,但他们给他安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就弄死了他。
    总之,倘若有人想将手伸向内库,好像就会不得善终。前一任的户部侍郎死于此,这一任呢?小皇帝不清楚。
    马承元故意当着许稷与君主的面说这件事,就是要告诉小皇帝“任何想夺内库之财利的,都是逆贼”,另警告许稷“前车之鉴就在那,不想死就别动甚么歪脑筋”,是再明显不过的下马威。
    许稷动也不动,安安静静跪在一旁跪了好久。直到马承元说:“陛下又赢了,老奴实在不敢再与陛下对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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