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脸上闪过一抹微妙的失望和无趣感。自打这些人想将他扶上位,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讨好——给他找各种新奇玩物,哄他高兴,几乎事事都顺着他。
    他原觉着自己棋术不错的,但下多了就渐渐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忽然瞥向许稷,甚至不知道她姓甚么,就说:“爱卿会下棋吗?”
    许稷回:“微臣略懂。”
    小皇帝迅速瞥了一眼马承元,见他面上没甚么变化,就与许稷道:“那与朕对弈一局吧。”
    “喏。”
    马承元睨了睨许稷,满脸的瞧不起,起身让了位置,许稷便小心翼翼跪坐到棋桌对面,将棋子分拣回棋罐。
    棋局慢慢铺开,小皇帝颇占上风,斗志满满打算赢了面前这劲敌,最后却莫名其妙被许稷杀得节节败退,输得简直不明所以。许稷从不以欺负小孩子为耻,她堂堂正正清点了棋子,宣告了小皇帝的败绩。
    小皇帝瞠目结舌看着,懵懵道:“朕真的输了吗?”
    “是。”许稷一脸无情无义,淡漠瞥了一眼旁边的马承元,马承元果然目光瞬变,似在责许稷不知轻重。
    小皇帝求仁得仁终于输了一回,醒过神来双眼发亮,猛地伸手抓住许稷袍袖:“爱卿好厉害,教朕下棋吧!”
    “喏。”许稷没有半分谦虚,坦率应道。
    马承元全没料到这人如此不知轻重,按常理这时候不应该万般推辞吗?可许稷偏不,她从从容容分拣了棋子,起身一躬:“陛下倘若无他事,请容臣告退,臣还要往户部去报到。”
    小皇帝见她要走了,忙说:“爱卿不能再陪朕下一局吗?”
    许稷深谙这种屁孩子的心理,偏不顺着他,不要命地回说:“改日吧。”
    小皇帝抿了抿嘴,瞥瞥身边的马承元,也不敢说太多的话:“哦,那你去吧,朕会再找你的。”
    许稷再次行礼,又与马承元作个揖,甚至笑了一下,转过身却瞬时满脸冰霜,面无表情走出了殿门。
    雨哗啦啦倒了下来。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这时候,实在任性。许稷冒雨一路穿过丹凤门拐进皇城直奔尚书省,到户部时已浑身湿透。
    她刚进门就撞到从度支司匆匆跑出来的小吏,那小吏身形一晃,怀里一摞高过头顶的簿子就散落一地,许稷忙蹲下来帮着捡,那小吏也没注意她身上服色,亦是埋头捡。
    恰这时,一双黑皂靴踏进了度支司的门。
    “中尉过来躲雨哪?”、“中尉可要喝水?”一连串奉承的话即刻迎了上去。许稷瞥也没瞥,听得“中尉”称呼,便知来者何人。
    左右神策军,各设一名护军中尉,这位护军中尉凌驾于神策军所有将吏之上,有最高指挥权与监督权。要命的是,护军中尉担当者,全是宦官。
    阉党一手控制着兵权,另一手紧握内库财利,这是专权的基础。
    故而外朝官吏虽恨极阉党,却也有人为了往上爬勾结宦官,为官宦牟利;或是表面上和和气气甚至笑脸相对,免得结下梁子落个悲惨下场。
    来者正是左神策护军中尉陈闵志,他对度支官员的热情似乎并不买账,冷淡接过送来的茶水,却也不坐,只居高临下看许稷与小吏埋头整理地上林林总总的簿子。
    从许稷服色上可轻易辨出她就是新任户部侍郎,且专判度支。听闻这人是直官出身,官资很是一般,也不知那群老家伙相中了她哪一点,竟将掌财利的要职丢给她做。
    许稷埋头捡拾簿子,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打算。陈闵志饮了一口茶水,直接就吐了出来,且接连吐了好几口唾沫:“这种茶也能喝吗?”
    递茶的小吏顿时紧张万分,不知是去将茶盏接回来还是赶紧去给他换一杯……他尚在犹豫之际,陈闵志却直接摔了杯盏,甩手出了门。
    公房内瞬时一片静寂,连算盘声都止住了。
    一书令史霍地认出许稷来,忙起身唤道:“许侍郎!”
    公房内其他人闻声纷纷站起来,其余公房内的人也涌出来,度支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瞬时将许稷围在了中间,但许稷却一动也没动。
    周身湿淋淋,陈闵志怒摔掉的杯盏碎片划破她的手背,唾沫则吐在了她手腕上,倘若陈闵志是故意,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看起来十分狼狈,尤其是在即将共事的僚佐面前。
    与她一道捡拾簿子的小吏这时压根不敢动,都怪他眼拙啊,就不该让新来的侍郎捡簿子哪!
    公房内气氛格外滞闷,只听得屋外哗啦啦雨声。
    许稷抹去簿子上的水,一丝不苟整理妥当交给小吏,起身自袖袋内摸出帕子,在众人围看之下默不作声将手擦干净,抬起头来。
    以前度支与比部常来往,某些度支官员对许稷非常熟悉。那时她就是比部最沉得住气的官员,几年未见,她竟不可思议地爬到了这个位置,且气度也见长,实在无法小觑。
    许稷没有说太多,仅简单讲明了来意,就由吏卒领着往公房去。
    其公房在最里面,上一任户部侍郎看起来似乎十分勤俭,公房内未有太多布置,简单整洁,很合许稷心意。
    庶仆打了水来,恰这时,却忽有吏卒进来报道:“许侍郎,御史台练侍御前来拜访。”
    许稷一愣,回之:“请。”
    练绘入内时,许稷正在洗手洗脸。
    “敢问练侍御为何事而来?”许稷偏头看他一眼。
    练绘收起尴尬,公事公办道:“某为度支的某些帐而来。”
    许稷闻言微顿,收回水盆里的手,拿过手巾擦干,问道:“度支怎么了?”
    “据某所知,度支高价收了二万二千五百疋紫绫入国库。”练绘说着关上了门,“而这些皆是从内侍手中购入。”
    换言之,宦官将紫绫高价卖给度支,等于变相将国库的钱挪进私囊。货蠹国用,严格来说是重罪,但这样的事肯定早有了,且一定不止这一件,练绘为何这时候提出来呢?
    许稷手背上的口子很深,她抹掉血珠子,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盒子,很是自然地抹药膏,并道:“练侍御很着急处理这件事吗?”
    “是。”
    “此种事积弊已久,不是片刻之功就能解决的。现在动手会不会太急躁了些?”
    “正因积弊太久,忍到现在忍无可忍才不得不解决。”他说着打开书匣,将其中一本簿子递给许稷。
    许稷接过来速翻了一遍,抿唇一言不发。
    室内气氛一阵凝滞,许稷认真道:“我才刚到任,这些事我需再想一想。”
    她说着皱眉看了眼再度冒血的手背,撕了一块干手巾咬住一端,迅速缠裹住,却忽得练绘道:“你与王夫南越发像了。”
    随身携带膏药,连自己裹伤口的姿态都一样。
    “是吗。”她没有意识到,低低说了一句就合上了簿子。
    练绘绕回重点:“此事我需要你的配合,明日请一定给我答复。”
    许稷起身,做了个请回的动作。
    待练绘走后,她重新坐回案后,偏头即可看见窗外淅沥不止的雨,还有打着伞从景风门街横行过去的神策军中尉陈闵志。
    练绘这招是积极的对抗,尽管对阉党这张网而言只是剪断了一个其中小口子,但好过坐以待毙。
    她神情寡淡地摊开缠着白布的手,不自禁想起一些旧事。
    阉竖专权几十年,横行无忌。但总有一天,要看他灭顶。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努力上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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