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会和这些同时代的人一块出生呢?——奥斯卡王尔德
    这一刻, 连那些低声交谈的、心不在焉的听众们也不由屏息凝神, 侧耳倾听。
    “多悲哀啊!”年轻人那轻快欢乐的音调突然一转, 脊背弓了起来,似乎难以承受疼痛那样单手按在胸前:“多悲哀啊!”
    “怎么, 你不喜欢这幅画吗?它是多么美丽啊!”(亨利勋爵)
    “美丽?是的,美丽。它是如此完美无瑕,并且会一直美丽下去。”道林的音调猛然拔高, 几乎是在用假声在唱:“二十年后, 皱纹将爬上我的眼角;四十年后,我开始长出白发, 脸色灰黄,两颊下陷,满脸褐斑——而他依然如此美丽,如此鲜艳, 永远年轻——绝不会比今天——这个六月的日子里有一分衰朽,哦, 多么悲哀啊!我嫉妒它。巴兹尔, 当我容颜不再时,你还会像今天这样赞美我吗?但是你们都会赞美这幅画, 如同赞美一尊银和象牙铸的雕塑, 它的美丽永存……我嫉妒一切不灭的美丽!现在我明白了, 无论是谁, 一旦失去了美丽, 就失去了一切!”
    巴兹尔惊讶地站了起来:“天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亨利,你同他说了些什么!”
    “这是真正的道林格林,仅此而已。”亨利答道。
    “我嫉妒他,我嫉妒你为我而作的画像!为什么他能占有我必将失去的东西呢!每分每秒的时光都从我身上取走什么,转交给他——啊,倒一下多好!如果画像会衰老,而我永葆青春!你为什么要画它!总有一天它会嘲笑我!狠狠地嘲笑我!”
    道林的嗓音哽咽了,这反而给了他的唱腔一种让人心颤的变化。他踉跄了两步,力竭一般倒在舞台一侧的沙发上。
    直到这段疾风骤雨般的旋律过去,台下的师生们才透出一口气来。对于外行人来说,道林的歌声是那么绝望,那么悦耳,那么富有感染力,让他们都对歌词中将会出现的衰老不寒而栗起来。而对于音乐学院的行内人,这一段演唱更是全剧绝对的华彩段,是即使枯坐几个小时,只听这么一段也值得的惊艳之作。这段曲调不仅急且高昂,还有好几处转音,演唱者必须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连几个学院的教授自忖都未必能做到。
    有人为之目眩神迷,也有人暗自比较,心生不快。
    这是,巴兹尔已经抽出一把小刀,走向了画布:“既然他让你这么痛苦,那么我就毁了他!”
    道林顿时跳了起来,挡在画布之前:“不,巴兹尔,不!”
    “你现在又喜欢它了?”
    “是的,我改变主意了!我喜欢他,我几乎为他陶醉——你不能这么做,巴兹尔,他像是我的一部分,这简直是谋杀!”道林恳求道:“既然你不想要他了,能把他,送给我吗?”
    幕布再次缓缓落下。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魅影刚刚踏进后台,一个削瘦的人影就向他冲了过来,满面通红地用那双发亮的蓝眼睛望着他。
    “唱得不错,萨缪尔。”魅影伸出手扶了他的一把,以防这个兴奋过度的主演被他绊倒:“下一幕你要中段才出场,去喝口水吧,让你的喉咙休息一下。”
    “这曲调简直——奥斯卡,我唱过多少歌剧,没有人能像你这样了解我的嗓音,让我这么淋漓尽致地发挥——你是个天才,奥斯卡,你绝对是个天才!”扮演道林的萨缪尔快速地说道:“以后除了你的曲谱我谁的都不唱了,你简直能点石成金!”
    他看起来十分年轻,大约刚满十六岁,正符合道林画中的年纪,有一双孩子一般的微微下垂的眼睛,鼻梁细而挺拔,唇色猩红——为了符合剧中的道林,专门上了妆。如果现实中真有道林格雷这个人,想必就是他的模样。
    魅影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安东尼走去:“下一幕是道林身世的回忆,记住第一段一定要压着唱……”
    他走开了,萨缪尔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他。他从小在佛罗伦萨歌剧院中长大,牛津大学的学生对他来说完全是另一种人,但是他在这个青年身上发现了一种东西,一种让他倍感亲切的感觉。而他的音乐,则像是冬日白雪皑皑的山峰一般,令人目眩神迷,又无法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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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我演得多糟,道连!”
    舞台上,一个穿着朱丽叶戏服的女孩以欢快的口吻问道。
    “糟糕透了!”道林回答,惊讶地瞪着她——“糟糕透了!简直可怕。西比尔,你病了吗?你不知道它的后果,也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随着剧情的推进,亨利和巴希尔的戏份渐渐减少,道林开始成为绝对的中心——观众终于可以不用分心它顾,而如愿以偿地把视线凝固在他的身上,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嗓音了。
    “道林,”扮演西比尔的女孩甜蜜地唱到:“哦,是的,糟透了,永远都不会好了,正如你了解的,正如你明白的……”
    “我明白什么?你今晚不该演出,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向朋友赞美你,那些话现在都成了笑话和谎言。”
    正如任何一个以年青人为主角的剧目一样,不可或缺的成分——恋爱开始了。道林在一家三流的小剧院邂逅了女演员西比尔,虽然身份是云泥之别,但她简直像是一个女版的道林,一样是浅金色的头发,白雪一般的肌肤,无可挑剔的身姿高挑,带着还没有完全长成的纤瘦。这对爱情鸟相对而立,竟然会给观众照镜子般的感觉。
    “哦,这都是因为你,我的爱。”女孩的唱腔偏向清脆:“我的王子啊,我从小在剧院长大,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某一天晚上我是鲍细娅,然后第二天我是朱丽叶,我的唱词,那些演技拙劣的同伴,我都以为是真实的。直到你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一切,我才发现它们是多么可笑——果园中的月光是虚假的;布景很庸俗;我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你教会了我爱情,我的王子啊,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用艺术的影子来欺骗自己了!”
    她的情人静静地看着她,音乐也归于无声。
    “你这个浅薄的傻瓜,愚蠢的夏娃,你把一切都毁掉了!”萨缪尔猛然开口,他的唱腔再一次改变,就像是少年完成了变声,现在他是评判者,他是主宰者:“你曾经激发了我的想象,你曾经拥有无上的天才,你曾经让那些动人的诗句变成真实,让书中的角色重获生命。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可是你呢?你把我的爱扼杀了!你本以冠上我的名字,你本可以光彩夺目,灿烂辉煌,但是失去了艺术,你什么都不是!你让我蒙羞,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道林,你在说什么呀,道林!”女孩向他扑过去,被狠狠的推开。
    “别碰我!”他愤怒地喊了一声,走到幕布之后。
    台下的观众已经被情节吸引住了,有些迷惑地看着摔倒在地的西比尔。在流行的剧目中,爱情都是美好的,是心灵的救赎,艺术的起源,为什么爱情反而会毁掉艺术?也许接下来西比尔就会领悟到如何演戏,然后和道林幸福地生活……
    但是她没有,女演员哀绝的歌声在整个剧院里回响,接着,她拔出了小刀向自己刺去,倒在了台上。
    这一次,就连几个学院的教授们都感到有些茫然,在戏剧中,男女主角是不会中途退出的,他们也许会死,但绝不会这么仓促,这么短暂……这样的剧情还怎么走下去?
    “也许接下来还会有其他的女演员,”有人低声谈论道:“像《唐璜》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女演员,也许后面会有道林回忆往事的忏悔,会有他道德上的成长……”
    “但是我看过演员表,女主演一栏只有西比尔。”他的同伴回答,“嘘,他出来了。”
    西比尔被伴舞抬进了后台,道林再次走了出来,他的衣服换过了,比和西比尔对戏时更华丽,连发型都更加精致,他看起来优雅从容,和跟随而来的巴兹尔谈论着:
    “道林,你去了哪里?”
    “我和亨利看歌剧去了。”
    “歌剧!你难道没听说你未婚妻的死讯吗?你心爱的姑娘现在连个坟墓都没有,你竟然去看歌剧!”
    “住口,巴兹尔。你什么都不懂。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昨天我听到西比尔?文自杀的消息后……”
    “自杀!天哪!多可怕啊!”
    “得了,巴兹尔,她当然是自杀的。这是我们时代最伟大浪漫的悲剧之一!西比尔多么伟大,这是她演得最出色的的悲剧——生活总是会模仿艺术,她在爱中失去了艺术,但是又在死亡的殉道中找回了,现在她已经是艺术本身,饱含那种荒废的美……请不要以为我不悲伤,但是我又为她高兴——别那么看着我,朋友,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小,但现在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的思想,我的情感,都和原本不同,但是我要你和原来一样爱我,你得永远是我的朋友。”
    当道林以低缓的嗓音唱着这一段歌词时,连音乐学院的学生无法只注意他大提琴般的歌喉了。
    “他怎么会说这种话?太可怕了!”
    “这部剧到底要讲什么?为什么我感觉艺术是一种罪恶?”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得到永恒的青春?”
    巴兹尔已经伤心离去,道林回到‘家’中,仰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巴兹尔为他作的肖像画,突然一把把它拉了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同时,第二幅巨大的幕布垂坠下来,让每一个观众都能够看到它上面的油画: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红红的玫瑰色嘴唇,全在那儿。只不过表情变了,残忍得可怕。这样一张脸在作画者柔和的笔触,鲜艳的色调中显得如此不协调,让不少人惊呼起来。
    同时,他们终于明白了《道林?格林的肖像》的含义:道林和自己的画像交换的面貌,画像中的道林,才是真实的道林。
    一群穿着高尚的演员拥上台前,开始了倒数第二幕的合唱:
    “你听说了吗?那位道林?格雷,他的丑闻从乡下传到伦敦……”
    “没有人家会让自己的女儿和他多说一句话了,”一个女高音唱到,
    “尽管她们从来不听!”
    “他的酒窖堆满了好酒,他的抽屉里充满了宝石——”
    “东方来的丝绸,阿拉伯的地毯,他应有尽有,他慷慨购得——”
    “如果有什么是比财富更吸引人的,就是他的容貌——”
    “如果有什么比容貌更吸引人的,就是他的青春——”
    “只要他一亮相,”
    “无论有多少丑闻——”
    “你都会爱上他,”
    “永远年轻,天真,谈吐优雅,令人着迷——”
    “哦,我的王子,我的阳光,我亲爱的道林?格雷!”
    他们旋转着散开,现出手持酒杯的艾萨克。他又换了一身礼服,胸前的领针闪闪发光。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这些美丽的东西令我着迷,上帝创造出动人的音乐,闪耀的宝石,芬芳的少女,难道不是令人享乐的吗?只要我一天不变老,这样的日子就无穷无尽——但是等等,已经有人怀疑了,已经有人在打听了。如果他们看到那幅画……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看到那幅画。”道林的声音已经完全是成年人了,带着一种狡诈的沉稳,自问自答之间,那有些奇怪的音调又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猜疑。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顾盼,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木箱,露出一幅镶着金边的画来:
    “谁都不知道这幅画,它在财产列表中已经失窃了——”
    “道林!”
    “谁?”
    “是我,巴兹尔。我刚刚从法国回来,听说你在这里。”
    “我们没有必要见面。”
    “为什么?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啊,这是什么?这不是我的画吗?”
    “巴兹尔,走开。”
    “道林,让我看看它,它是我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把它挂出来呢?它和你是多么相似啊!”
    “等等,巴兹尔——”
    在道林阻止他之前,画家掀开了覆盖在画框上的紫色绒布,随即他跌倒在地上。道林猫着腰拿出了箱子里的一把匕首,向他走去。
    音乐从舒缓的舞曲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如同一根随时都可能崩断的弦,幕布缓缓合拢,,伴随着幕布后,属于巴兹尔的一声惨叫
    那根弦终于绷断了,伴随着萨缪尔突破极限的高音:
    “啊,再也不会有人直到这幅画了,巴兹尔,我的老朋友,我可怜的老朋友,你是造成我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的画害了我,你的画也害了你,现在没有人再知道它了——”
    他拿出那个画框看了看,又恐惧地把它扔到地上。
    “世界上谁也不会相信,这完全是个荒诞的传说,我永远年轻,夏天的红晕永远不会从我的双颊褪去……但是还有这幅画,去,即使有人看到,还有人会相信它是我吗?但是画在这里,总有人会看到的。”
    他时而高声吟唱,时而喃喃自语。巴兹尔躺在一边,地上有红色的血迹。道林走到血迹旁,捡起了刺杀他朋友的那把刀。
    “我的青春美貌永远不会改变,还留着这幅画做什么呢?它是如此狰狞,如此丑恶,看那下垂外翻的眼睑,那灰中泛青的皮肤,那像是骷髅一般的双手,指甲上还有斑斑血迹——”
    他举起了刀,向画像捅了下去,随即发出一生比巴兹尔更高亢,更痛苦的大叫,让听的人顿时头皮发麻,四肢战栗——
    道林?格雷倒了下去。
    代替天鹅绒的幕布,一副巨型的油画又垂了下来,这不是道林形容过的狰狞可怖的那一幅,也不是西比尔自杀后的那一幅,而是刚开始,巴兹尔为道林画的第一幅油画。画上的色调柔和而精美,那个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男孩对所有人恬静地微笑。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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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y was i born with such comtemporaries?——oscar wilde
    这部戏终于写完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虽然晚了一点)
    谢谢一直陪伴着这篇文的读者们(比心)
    今天过来改下章节名,改一下格式。翻译还没昨晚,估计明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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