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兴坊,文昌庙。”
    唐瑞郎轻轻摇晃着陆幽的胳膊:“听说赴京赶考的举子们都去那里烧香,特别灵验。”
    陆幽想想彼此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就此分开的确有些心有不甘,便点头应了下来。
    两个人依旧上了马,往东北方向行走。不多时就到了安兴坊的十字街上。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然而越往东走,街头就越发热闹起来。
    到至文昌庙前,只见万头攒动,俱是赶来上香的应试举子。几个庙祝站在门外分发祭神用的纸钱;门里头腾起的香烟高过山墙,在灰蒙蒙的半空中飘来荡去。
    二人将马匹寄在一旁的客栈里,顺着人流往庙前走。很快就只看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不要命似地,全都冲着当中一座窄窄的山门挤去。
    他们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在宫中生活,何曾见识过如此喧嚣芜杂的景象?唐瑞郎心道不妙,赶紧想要拽住陆幽的胳膊,然而两人已被人群冲开,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
    好在文昌庙倒也不大,稍微挤了两步,又在正殿后面的花园里重逢。
    趁着众人都忙于上香,陆幽赶紧找了树旁一块大石头坐下,也顾不得什么雅不雅的,脱下鞋子揉着脚。
    “你挑得什么好地方,看我的鞋都被踩烂了,里头都是雪水。”
    唐瑞郎忙凑过来,从衣袖中抽出帕巾裹住陆幽的裸足,又包在掌中焐热。
    “千算万算,我却忘了今天可是黄道吉日,怪不得如此多人……听说今年省试的举子有将近六千人,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庞大的一次。今日一看,只怕是连贡院都坐不下呢。”
    陆幽也被这数字吓到:“我爹入仕那年,省试者为三千四百五十六人。如此多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倒也不难理解啊,眼下朝廷里光是流内1官就超过了两万名,每年入流的新官亦有两千余人,而流外的吏员更是不知凡几。期间种种,不乏贪赃枉法、穷奢极欲之辈。那些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该种田的、该行商的、该打渔捕猎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把书来读,人不多才怪呢。”
    听着瑞郎的话,陆幽皱起了眉头:“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优伶也能得到与宰相一样的尊重,如果种田的农户也能如少府少监一般富裕,那又有谁会苦苦地来挤这一座独木桥?”
    唐瑞郎低声笑道:“你说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若是没了这份功利,读书人的心性也能更加纯粹,这文昌帝君也能清闲不少……只可惜,如此的清明盛世,不要说你我,只怕我们的子孙恐怕也是等不到的。”
    “……”
    陆幽不回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瑞郎自知失言,急忙将话题带开。
    “现在仿佛人少了一些,我们进去上香罢。”
    第100章 春闱之期
    重新入得文昌庙的正殿,里面依旧是熙熙攘攘,两人只能先找了个角落稍作等待。
    看着周围摩肩继踵的乡贡们,陆幽不免又联想到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坏了瑞郎的心情,迅速收拾心情,安安静静地陪着等候。
    又过一会儿,神像前的蒲团终于空了出来。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去,双双跪下,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微微红了脸。
    身后隐约有人催促,他们不敢磨蹭,赶紧倒头就拜。
    拜完,陆幽闭眼祷告。
    “文昌帝君在上,学生陆幽祈愿瑞郎春闱大捷,从此鸿翔鸾起,尽展平生之鸿志,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默念至此,他微微停顿片刻,又暗道:“还请帝君赐予学生一双慧眼,将朝堂上那些强弱多寡、神机鬼谋……还有身边人的真情假意、恩仇亲疏,尽皆看个清楚分明。”
    两人各自默默祈祷完毕,起身退出正殿,直接返回客栈取了马匹。
    瑞郎要送陆幽回宫,却被陆幽拒绝。
    “你家在南边,而我却要往西去。再说宫门不比此处,多得是各家的眼线。你与我在一起,反倒不妥。”
    他说得在理,瑞郎也不坚持,却一定要将马匹送与陆幽,让他代步回去。
    “春闱之后还有殿试,金榜题名完了,更有诸多宴游繁琐讲究,推也推拖不得。我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来宫中见你,若遇急事就托人传书,反正你现在是堂堂内侍少监,做事不必遮遮掩掩。”
    “知道了,啰嗦。”
    陆幽小声嘟囔,紧接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唐瑞郎体贴地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比不上你眼前最重要的大事。”
    陆幽故意岔开话题,又将瑞郎刚才披到自己身上的斗篷还他:“你自己别着凉了,回头考得不好,岂不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怎么,莫非你还不信我的本事?”
    瑞郎眼珠子一转,突然道:“那若是我考得好了,佐兰你可有什么奖励?”
    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难道还稀罕我的奖励?
    陆幽本想回他一个嗤笑,然而心念一动,却红了脸颊:“你若高中……那我听凭你处置便是。”
    这下换做唐瑞郎发愣了。
    陆幽自然没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怎么,不满意?”
    “满意、满意,自然是不能更满意了。”
    唐瑞郎这才回过神来:“……我刚才以为自己冻得糊涂了。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得先治治你那一摸就痛的毛病?”
    陆幽原本微红的脸颊顿时羞成了通红:“就你还记得那种事!”
    嗔怒归嗔怒,然而一想到又将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两个人还是依依不舍。又磨蹭好一阵子,眼见天色向晚才真正分了手。
    瑞郎满心欢喜地踏上归家的路,然而一转身,陆幽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淡了去。
    直到回到延喜门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被冬日的朔风吹得麻木,没有了一丝的表情。
    这之后数日,果然一直再没有唐瑞郎的任何消息。陆幽倒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害相思病。
    开祠那日,不少官员留了礼品在享祠的后院。陆幽叫陈家兄妹雇人统统抬回到开明坊的老宅里去,清点之后将一部分银钱折成药材米粮,送与各处的病坊与孤独园,余下的统统入册。
    由于开明坊的药园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皇上赏赐给陆幽的那些永业田也交由陈家兄妹,雇人打理。
    此外,他又拨出一笔钱财修缮了开明坊的陈家老宅,还以官家宅邸的本来面目。如此一来,虽然他并不去那里住,却也仿佛有了个家的念想。
    又过几日,陆鹰儿偷偷摸摸地找进内侍省。他说自己最近赌钱输了许多,差点被朱珠儿打折了腿,于是央求着陆幽再多借他一些钱财。
    陆幽明知他是一个无底洞,却依旧念在昔日情分上给了他几张银票。并且还提出要给他一笔钱,赎回自己放在他家中的“宝”。
    那陆鹰儿一手拿着银票,当时倒是答应得爽快,然而自那之后许多日,都再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影儿。
    不知不觉中,春闱之期终于到了。
    省试设在礼部南院。寅时一到,数千名乡贡与生徒,潮水一般涌入安上门大街。
    贡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建筑群,外头被双重高墙死死围住。墙上墙间种满了高大又多刺的荆棘,以防有人翻越。
    考生在贡院门前,逐渐排成两道弯弯曲曲的队列,打开自己的考篮,将携带的笔墨纸砚、灯油与食品等物,一样一样接受卫兵的仔细检查。最是那些饼馍馒头等食物,都要用刀洗洗地切碎了,确认没有夹带纸张,方可放行。
    通过三道关门,这才算是入了贡院。考生按照获得的字号找到属于自己的号舍,他们将在里头食宿数日,奋笔疾书。
    只见号舍低矮,内里则昏暗简陋:三面砖墙,除了用作桌凳的两块木板与油灯、水缸之外,再无其他。门上只悬着一挂油帘,甚至不能完全遮风挡雨。
    然而正是这些简陋的号舍,却将永久地改变他们的命运。
    待考生们全都入了号舍,考官下令鸣炮开试。号舍所在的每一条长巷随即关栅上锁。只留下数名号军,监察考纪并管理杂务。
    开试之后,礼部侍郎与诸位监考官登临明远楼,检视考纪,其中更有一抹紫色的挺拔身影,显得尤为醒目。
    忐忑数日之后,陆幽终究是主动求到了特许,从宫中来到贡院观摩。
    眼下时值元月,春寒料峭。站在明远楼上远眺,只见屋顶残雪未消,阵阵寒风在长巷之中穿行,呼啸作响。
    楼上众人皆外罩裘服,身旁还燃着火盆,却依旧冻得耸肩缩背。
    然而号舍之中,所有考生只允许身着单毡的衣裤鞋袜。有些经验老道的,随身带着暖炉或许还好过一些;若是双手空空而来的,只怕是要咬着牙齿硬捱上好些日子了。
    可即便是如此艰苦卓绝的条件,陆幽仍旧忍不住频频出神,想象自己若是参与其中,该是怎么样一副景象——
    过省试、入殿试,然后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获得朝廷重用,而后一步一步,施展出自己从经史典籍中领悟得来的理念与抱负。
    ——本该如此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暗紫色绣着金线的衣袍。
    是嫉妒啊……
    他竟嫉妒那些,正耐着酷寒,奋笔疾书的莘莘学子们。
    更嫉妒瑞郎。
    第101章 殿试
    这一天,唐瑞郎也在应试。只不过,堂堂尚书右仆射家的公子,自然无需与普通贡生一起忍受这凄风苦雨。
    由于唐家乃是宗室姻亲,而唐权又在朝廷中担任要职,为了避嫌,他参加得是吏部考功司的“别头试”。
    从明远楼这边,也可以望见设在西边吏部选院中的试场。那是一座朱门绿户的小楼,虽然门户紧闭,却不难想见,里面的条件一定要比贡院舒适许多。
    如果说,贡院这边的考生是在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而奋斗,那么小楼里的那些人,恐怕就将左右着大宁朝的将来。
    五千余名考生,分为三场。待全部考完,大半个月的日夜便也匆匆流逝。
    这之后,所有试卷糊名,交由点检试卷官、参详官、知贡举三级评审,又废去十数日。其后省试放榜,五千余名考生,最后留下的只有一百三十一人。
    二月初三,清晨点卯时分,钟鼓齐鸣。题写有一百三十一个名号的皇榜,从礼部缓缓抬出,张贴在了贡院的东墙上。
    忐忑辗转了一整夜的考生们,如潮水般涌向榜前,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然而无论胜业坊的唐府还是紫宸宫的紫桐院,都早早地得到了消息,并无人前来查看。
    春试落定之时,春风也如期而至。沉寂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诏京街头,渐渐地从鹅黄变成了葱绿,又从葱绿一下子萌放出五光十色绚烂的华彩。
    当御苑中绽放出第一支桃花的时候,殿试之期也定了下来。
    经过蓬莱阁内一段时间的修养,惠明帝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因此虽然太子监国之制未变,但是这场殿试仍由他亲自主持。
    二月十日,榜上有名的一百三十一位考生,在礼部官员引领之下,分列两队,从乾元门两旁的侧门进入紫宸宫乾元大殿。
    此时此刻,乾元殿内已经做好了布置。空阔的殿廷中整齐地摆满了桌案,案上不仅纸笔俱全,甚至还有御赐的珍馔。
    众人在阶前下跪行礼,山呼万岁,而后各按次序来到桌案前。
    直到这时,他们这才敢抬起头来,悄悄地向北看。
    只见金銮宝座之上,龙衮旒冕的惠明帝正襟危坐。龙榻左右两侧,立着一高一矮两位容貌俊美的内侍。高的那位青年皓首,显然正是长秋公戚云初,而矮的那位依稀存有少年的影子,却身着紫袍,贵气逼人。
    然而眼下的头等大事并非好奇探究,试卷已经发下,而从此刻直到日落时分,便是放手一搏的最后机会了。
    乾元殿上立刻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沙沙的纸卷与书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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