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惠明帝似是有些倦乏,便由人扶着往蓬莱阁去,临行之前还嘱咐戚云初与陆幽,继续替他守在殿上,留心应试者的表现。
    二人同时领命。然而恭送皇帝离去之后,戚云初却也借故离去,只留下陆幽一人与礼部、鸿胪寺诸考官面面相觑。
    如此闲立着,实在无趣得很。陆幽的目光左右游弋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许久不见的唐瑞郎,此刻就坐在东侧三行最靠边的位置上,头也不抬地正奋笔疾书。
    然而再细细观察看他的表情神态,却是浓眉紧锁,显然并不自得。
    这是,莫非遇到了什么难题?
    陆幽脚步无声,佯装巡视,一点点地朝着瑞郎接近,然后就负手立在他的桌案边上,定睛细看他卷上的内容。
    瑞郎的字,端正而又不失性格,刚劲中又透着文雅。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陆幽还曾经偷偷地模仿过一阵。
    然而此刻,陆幽更为在意的,却是这片漂亮字迹连贯而成的意涵。
    大宁朝殿试的试题只有一道策问。今年的策问,是一道“文词雅丽策”。考察得是应试者的文学功底。
    平心而论,与其他诸如“运筹决胜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策问相比,眼前的这道题目实在可以算是简单。
    陆幽定了定神,再偷眼去看瑞郎的对策——姑且不论立意与用典,单就说文笔、辞藻就已然是上佳之作。这殿上的其余诸人,也未必能够与之匹敌。
    他又想了一想,这才蓦然明白过来。
    瑞郎皱眉,恐怕是因为不喜欢这道题。
    自古以来的制科殿试,就是为朝廷选拔治世之贤才、韬略之谋主。可如今开科比试,却比得是谁辞藻华丽、文学造诣高,选出来的官员又能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陆幽的心情也随之黯淡。
    却在这时,瑞郎反倒抬起头来了。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唐瑞郎紧蹙的眉心迅速舒展。虽然不能言语,但他还是朝着陆幽微微一笑。
    陆幽看了一眼礼部监考官员的方向,确定无人看过来之后,也回报以一个微笑,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
    这场瑞和三十二年的殿试,从早晨一直考到了黄昏。试后,试卷依旧糊名分装,送交考策官阅卷。
    两日一夜之后,一百三十一份试卷之中,上佳的十份被呈送到了御前,将由惠明帝亲自挑选出三人,定为三甲。
    试卷送至蓬莱阁上,由陆幽为惠明帝一卷一卷地打开、诵读。
    这文词雅丽科的策文,多得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佳句。然而陆幽眼前只见一片阿谀迎奉之词,心中厌恶;唯独读到其中一份时,却是聚精会神,甚至读着读着看了进去,险些忘记了正经事。
    听罢,惠明帝捋须道:“你也喜欢这篇罢?”
    陆幽恭敬道:“微臣只是觉得,这篇策文除去辞藻文采之外,更为言之有物,发人深省,读来倒是齿颊余香。”
    “好个齿颊余香。”惠明帝也点头道:“那么,朕就定这篇做状元。”
    说道,又问一旁的考策官:“这是何人所做?”
    考册官上前拆开弥封,重新呈上御前。惠明帝垂眸一看,顿时笑出声来。
    “居然是这个孩子……朕倒也真算是没有看错他。不过,他也算是宗室姻亲,父亲又在朝为官,那就降为第三,给他个探花郎做做,日后再好好地培养便是了。”
    第102章 醉翁之意
    三甲既定,金殿传胪,这一年的春闱盛事就算圆满地收了场。
    待到金榜上高名唱罢,从踏出紫宸宫的第一步开始,这百余位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新科进士,就注定要成为京城春风暖阳里的一道好风景。
    与此同时,春意也渗进了紫宸宫的高墙。沿着龙首、清明两条宫渠播撒生机。
    桃红柳绿,梨杏如海。夜间小雨如酥,白日里暖阳照着御苑,东风里传来一阵阵嫩叶的清香。
    然而内侍省的紫桐院,却仿佛被春色遗忘了似的,依旧只有一片萧瑟的冬景。
    内侍少监陆幽,裹紧了身上的紫袍,穿过大树遮天蔽日的紫兰亭,往东边匆匆走去。
    与往常有所不同,他走完了整条千步廊,又穿过通训门,最终来到了东宫光天殿前。
    此刻离开早朝已有些时辰,太子正随手翻阅着几本奏章。东窗下一缕暖阳斜照,良媛叶月珊坐在窗下抚琴。
    看似静谧美好的一幕,却因为陆幽的突然到来而染上了一抹阴鸷。
    “殿下,微臣有要事禀告。”
    陆幽一路走来,脸色微微潮红,额角还沁着一层薄汗。然而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寒意,甚至还有点慌张。
    赵昀原本不屑于理会西边来的宦官,然而陆幽毕竟是个例外。
    “何事?”
    “这……”
    陆幽欲言又止,用余光看了看不远处的叶月珊。赵昀点了点头,月珊旋即乖巧地退下。
    陆幽仿佛放心,这才道:“昨天夜里,微臣梦见了宣王。”
    赵昀眼皮一跳,面上却维护一派沉着:“梦见却又如何?用得着到本王这里来说?!”
    “可是这梦,却有些不寻常之处。”
    陆幽又道:“昨夜梦中,宣王对着微臣大声说,明光炽烈,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日日夜夜无法安寝。他还说……如若无人关照,则必定会降下灾祸,闹得紫宸宫中鸡犬不宁……”
    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而就在今天早晨,享祠的祠祝来报,说正殿昨夜无故起火,所幸发现及时,这才没有酿成灾祸!”
    “……还有此事?”
    这一下,赵昀倒也开始迟疑了——不仅因为陆幽的耸动言语,更因为昨天夜里梦见赵阳的人,并非只有陆幽一个。
    出现在赵昀梦中的那个赵阳,比陆幽口中的更加可怖。他浑身焦黑、蓬头沥血,口口声声叫喊着‘大哥救我’,一面朝着赵昀扑来。
    难不成,果真是赵阳在冥冥之中有所诉求?
    赵昀定了定神,反问陆幽:“你准备怎么做?”
    陆幽道:“自古以来,但凡逝者托梦于生者,往往是阴宅出了问题。然而宣王托梦给微臣,又让享殿起火,却显然是对于享祠有什么不满之处……微臣以为,既然清明将至,倒不如请人去享祠做场法事,再看看祠堂内外是否有什么冲煞冒犯之处,唐突了宣王的在天之灵。”
    “如此甚好。”
    赵昀点头赞许,顿了顿又道:“此事你可曾告知父皇”
    陆幽摇头:“皇上龙体有恙,微臣不忍令他费心。此事只有太子殿下您一个人知道,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
    赵昀显然十分满意:“清明祭祀所需花用的钱财,可从本王的私库中支取。我再从东宫抽调一人,与你协同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
    陆幽点头承喏,这才转身退下。徐徐出了光天殿,正好与在殿外安静等候的叶月珊打了个照面。
    姐弟二人相见,却也没有什么言语,只互相微微躬身点头,就算是完成了疏远的礼节。
    看在外人的眼中,这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宫人偶遇。可唯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明白——今日姐弟二人真正的会面,发生在早上,丽正殿朝会之时。
    也就是在那时,叶月珊向陆幽诉说,太子这阵子噩梦不断,昨夜更是梦呓连连、汗湿重衫。
    宣王赵阳,生前将陆幽当作牛马一般地使唤,却没想到在死后,倒是帮了陆幽不少的忙。
    次日一早,东宫派出了一名詹事府丞与陆幽商议享祠之事。陆幽见此人二三十岁光景,年资尚浅,暗地里自是十分的满意。
    他继而推说自己还需留在宫中侍奉惠明帝,一时分身乏术,直接让府丞去拜访曾经主持过享祠开祠仪式的道士。而那道士早已被陆幽调教好了,表面上故弄玄虚,却引着府丞一路往北出了平康坊,来到仅有一街之隔的崇仁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斗鸡嘹亮高亢的叫声。
    二人循声找到叶家老宅,向周围的人家打听了一通前因后果。那道士又掏出个八卦罗盘来装模作样地查看一通,顿时“恍然大悟”。
    “《山海经》有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由此可知,东北位为鬼门,亦是轮回转世所必经的生门。眼下,这座鸡舍就建在宣王享祠的东北面。鸡为司晨之昴宿,乃人间至阳之物。这简直就是在宣王往阴司轮回往生的路上放了一堵火墙,也难怪它会如此愤愤不平!”
    “真相”已然揭晓,那府丞也深信不疑,急忙返回东宫复命。
    可巧这时太子正在临霜殿内与月珊品茶,当那府丞说道“斗鸡舍原是叶家”的时候,叶月珊忽然哀呼一声,抚住胸口,哭得梨花带雨。
    太子当然能够理解她的情绪,心中暗暗疼惜,因而也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愠怒。
    “这鸡舍……到底是谁家的”
    “回禀殿下,这房子本由皇上赏赐给了唐家,又被丁郁成给租借了去。造鸡舍的也是丁郁成。”
    “丁郁成……那个户部侍郎丁郁成?”
    太子的眸光微微一滞,顿时记起了什么。
    先前江启光曾经撰写过一份名册,上面记载着所有曾经向宣王赵阳示好的流内官员,丁郁成正是其中之一。
    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即便赵昀还只是储君,但处置区区一名吏部侍郎,依旧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丁郁成素行不良,想找他的茬儿,简直就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三日后的朝会上,太子司议郎弹劾上疏,称去年春末夏初的那场瘟疫,吏部赈灾不利。赵昀当即朱笔一挥,将丁郁成出为下州司马,择日启程。
    调令下达的时候已近黄昏,丁家上下一片忙乱。丁郁成吓得面如土色,顾不得宵禁在即,快马加鞭赶去了胜业坊。
    唐府的东厅里,尚书左仆射唐权坐在主位上。他低着头,摆弄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表情平静,仿佛看不见面前如若针毡的丁郁成。
    “大人,太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面前没有茶,丁郁成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然而他却依旧舍不得安静下来。
    “赈灾这种事,得利还是不利,这又哪儿有什么标准?还不全凭着太子他一个人自由心证?下官只是小小的一介吏部侍郎,说得难听些,杀鸡又岂用牛刀?太子此番举动,明摆着是冲着大人您与萧大人来的,这是要杀一儆百啊!”
    他说了这一大通,终于停下来喘气儿。直到此时,唐权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太子治你一个‘赈灾不利’的罪名,是为了什么?”
    丁郁成立答:“下官以为,太子这就是在瓦解股肱老臣在朝中的地位,为日后登基培植亲信做准备。”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唐权轻笑一声,眼中却满是鄙夷:“一个小小的贬谪就将你吓得面如土色。可你为官的这些年里做过的事,随便拈来一桩,说不定都可以判得上流放……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
    丁郁成嘴唇颤了颤,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大人的意思是——”
    唐权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扶手:“太子表上是给你留了一条后路,可事实上却是买了萧唐两家一个面子。你若要我拂了这个面子,再去太子跟前得寸进尺,那么等着你去做的,恐怕就不是什么下州司马的好差事了。”
    丁郁成闻言大骇,连忙缩起脖颈,虽然仍是一脸沮丧,但毕竟不敢胡乱央求什么了。
    唐权这才稍稍安抚他道:“你且放心,我在几处下州皆有些老友。你若过去,自然也不会吃亏受苦,时间不早了,回去收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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