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景墨郑重地向他说:“聂小蛮,你是绝端注重身体的,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话了。以前我好几次劝你休息,你老是说眼见这充满着罪恶的世间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你属实不忍远离。但你仔细想想,你既然愿意为世间尽力,究竟还是拼着你的不完全健康的身体,再勉强干几件案子,就此送掉你的性命好呢?或是暂时休息一会,等你恢复了康健,再回来多尽力几年好?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算法,你应该不至于算不出罢?”
    聂小蛮含着笑容答道:“景墨!你这议论是多余的。我并没有忽视我的健康。近来我的身体不是百分之百分的好,我自己也有感觉。你不说,我也早打算要出去休息几天哩。”
    “当真?”景墨很高兴。
    “谁和你玩笑?目的地我都已经想好了。”
    “唉!算我多说!你打算往那里去?”
    “西湖。”小蛮顿一顿。“我想这个地方你也会满意的吧,你也得暂时歇一歇了,景墨,让你的神筋放松一下。”
    景墨自然很兴奋地允诺了。第二天的清早两人便一齐悄悄地住杭州去。
    旅行是景墨的最喜欢的一种休闲,何况这一次的目的在乎游览松散,路上又有良好的伴侣,景墨的兴趣便分外地高。平时聂小蛮一上客船,趁着空儿,往往要从船中乘客们的衣饰、容态、言语上,猜测他们的职业性情,借以消遣。这虽是消遣性质,究竟也费脑力,故而景墨这一次也就意防着这一层,不使小蛮再虚费无谓的脑力。聂小蛮也很知趣,把视线移换了方向。他只凭着窗口,眺望那远山、近水、野树、村舍,和那广漠的金黄色的稻田,一一地随着客船的航行,尽收眼底。他的精神果然振作得多。
    两人换船为车就到了杭州,直接往客栈里去。在杭州两人虽有不少朋友,但两人的宗旨是“避嚣寻乐”四个字,为避免应酬,故而绝不声张。
    两人住的是听松客栈二层楼三十六号,地点恰在湖滨。卧室的窗口正对着宝石山。不但开窗见山,把窗帘移开了,就是躺在床上,那风光塔影也可以送到眼底。
    时令是秋天。秋天不是西湖的“热闹期”,所以旅客稀少,客栈中又特别清静。两人一到以后,大家洗了洗脸,喝了口茶,略歇了一歇,景墨便打算出去游一回夜湖。聂小蛮也赞成了,景墨就奔到楼下帐房里去接洽,托他们代雇一只小画舫。接洽的事很简捷,几句话就谈妥当。景墨带着一颗兴奋的心,匆匆重新回到房中。
    一种出乎意外的情景突然映入了景墨的眼帘!
    景墨推进房门,刚才跨进了一步,猛然抬起头来,陡见一男一女正并头并肩互相搂抱着坐在一只靠窗口的罗汉床椅上!
    景墨呆住了。第一个意念:“聂小蛮竟突然变了性情,居然找了个妓~女?”但是只有片刻的功夫,那一男一女都已经霍地站起来。景墨才看见那男的虽然同样穿着一身蓝云纹道袍,但白嫩嫩的脸儿,乌油油的头发,却并不是聂小蛮。那女的明眸皓齿,柳眉樱唇,生得美丽不凡。她穿着一件淡湖绿洒白花的软绸颀袍,长才及膝,膝以下一双淡灰色的细花长裙,显得十分清新可人。她的服装也可算簇新的时式。这两个人的年龄都是在二十略不到一点,这时候都是满脸通红,也定着惊诧的目光向景墨审视。
    怎么一回事?景墨委实窘极了!原来房间是同样的,尤其是房门。景墨在匆忙之问已走错了一号!
    “对不起!”
    景墨一时说不出口,懊悔地坐下来,经过了足足一小会儿的喘息,方始说明白。
    小蛮于是笑道:“景墨,我常说人们的情绪应随时加以控制,尤其是在太兴奋或紧张的时候,不然就会莽撞肇祸。你属实太卤莽了,不知趣,打断了人家的情话!他们是到这里来谈情说爱的一对新婚夫妇的。”后来景墨查明隔壁三十七号里的果真是一对新婚夫妻。
    据一个少年茶房说,他们才来了两天,下面的旅客姓名表上写着沈姓,金陵人字样。景墨受了这一次教训,以后便处处谨慎,在极度快乐的时候,自己的举止行动更不敢不特意敛迹。
    两人乘着一只小画舫,在西湖里游荡了一会,就在平湖秋月进晚餐。那晚恰巧是上弦,凉风挟着花气在水脸上轻轻拂过,著肌不太寒,只觉得疏爽。弯弯的眉月映照着波心,那鱼鳞似的水波沦涟荡漾,月光也随着闪动,仿佛幻出干百个月儿。
    身临到这种清幽的境界,精神上自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归寓时小艇又冲波前进,短桨起落,又好似把月儿敲成片片。忽而船尾后浪花高涌,没刺有声。湖底的鱼儿也在那里迎月嬉戏了。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时候西湖中养蓄大群的鱼,湖水因为鱼的繁殖游动,都变作黄浊的颜色。回想好几年前,那种获藻萦回澄澈见底的情景已是不可再得了。
    这一夜,聂小蛮的精神果真大见转变,一睡直睡到天明,不但不曾失眠,连梦都没做一个。景墨也同样得到了酣适的睡眠。第二天早餐既毕,两人又雇着小艇,准备作整日的游览。这一天游兴特别浓厚,经过的名胜之区也不止一处。景墨曾经吟过好几首诗,回客栈后还写了一篇游记,也足见两人的“雅兴不浅”。
    当两人在游孤山的时候,曾和那一对隔壁的新婚夫妇不期相逢。景墨因为昨天的莽撞举动,看见了他们,还觉面灼耳热,非常惭愧。景墨故意走得远些,不和他们接近。但景墨远远处偷看他们,虽然并肩地走着,神态上仿佛很落寞,比较自己上一天所见的挽颈呢语的景状,似乎完全不同。这一点聂小蛮也已觉察,等到他们走远了,他向景墨低低地表示。
    “我看这两个人好像都怀着什么心事。”
    “是,我也觉得如此。不过,按照我们的传统习俗,夫妇间的爱,只在密室洞房中背地里表现,在人前应该 是扮足了‘相敬如宾’的面孔的。”景墨笑一笑。“我想他们也许因为看见了我,想到了昨天被我撞见的情景,有些不好意思,故而就格外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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