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湛瑛躺在一座佛寺的屋檐上和几只东倒西歪的猫一道晒太阳。
    刚过戌时,就见一个红衣女子也攀在屋脊上。
    于是她们交谈起来。
    “看见了吗?”
    “谁?”
    “那个正在用木杵撞钟的小和尚。”
    银月初上,石砌的钟楼上一个身影瘦弱的素衣沙弥正在一丝不苟地敲钟。
    钟声的尾韵荡在她们所在的屋顶时,已经缓成扑面而来、和风似的微波。
    “算起来,他还有两年就要受具足戒了。”杏妖跟小沙弥很熟。
    像一层纱落在脸上,混同着月色朦胧了这个夏夜。
    杏妖肯定受了比她更大的触动,所以干脆化成一个红衣女子向正在步入庭院的小沙弥走去。
    沙弥向她恭敬地施了礼,两人随即熟络无嫌地同路而行。
    “净澈小师父,我今天想问的是另外的问题。”
    “请说。”
    “我不能像你一样时常感到快乐、安宁和满足,相反我感到悲伤、忧虑和不满。我的梦和生活一样,总是让我心神不宁。斋戒沐浴、焚香祷告也无法让我平静。”没有什么能洗去我预先就感到的愧疚和罪孽。
    净澈清凉的眼眸顺着轻纱似的月光移到她身上,杏妖美丽的脸上露出缺月似的遗憾,然而遗憾也是很美的,哀愁也很动人。
    净澈垂下目光,用一如既往、柔和的声音道:“无人能抵达最终的永恒,即便斋戒和祷告,也不能帮助洗去怀疑和恐惧。”
    “小师父,你也会怀疑和恐惧吗?”你也会失去心如止水的平静吗?
    “当然。”
    “可我害怕的是另一些东西。我还未说出口的话就已经先让我感到后悔了。”
    杏妖迷人的眼睛盛着流转的微光,甜蜜柔嫩的嘴唇吐出动人心魄的话。
    净澈因冥想和沉思而静谧的心里出奇地感到忧虑和不满。
    他想起了幼年曾见过的常年饥寒受冻而灰败无神的眼睛;卖淫的妓女们巧笑的假面和疲惫的神情;灵堂上垂着眼皮的眷属和仆从;闹市街头从未停歇的喧闹和拥挤;母亲的哭泣;孩童的笑闹;男人粗俗的吼叫;商人的叫卖;妓女多情的眼睛……
    这一切的充实、丰富和看似完美,实则都满是破陋、残缺和腐朽。
    这一切都注定消逝,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净澈闭上眼,又像入定一般抛却了脑中纷杂的意象和因此而来的种种失望、愤怒和痛苦。
    他宁愿自己一无所知,毫无所感。他想变成虚无。
    他希望自己没有心跳。
    然而他还是在呼吸,仍然神经纤细,感情充沛。他多次发现失望地发觉自己和同年的青年男子并无分别。
    除了摒弃自我、向往空无,他也常常感到自己正在生锈、腐烂和消亡。
    心如止水?
    不,他只是处在被平静和焦躁拉扯得麻木不堪的中间态。
    杏妖怯生生地看着他。
    净澈感到自己的灵魂卑劣地一分为二,一个沉默不语,另一个却张狂地怂恿、暗示、急切地催促着……
    他能感觉到和饥饿、焦渴如出一辙的随着年龄增长、身体成熟而来的躁动。
    初次遭受欲望袭击的净澈,感到灭顶的痛苦和愧怍。
    从此他路遇的每一个向自己行礼问讯的脚僧、对自己信任有加的方丈、虔诚祝祷的香客,都成了他的审判者。
    他躲避所有人的目光和关切。他把欲望和自己都关在不见天日的孤寂里。
    但是,他偏偏又发现了饕餮将众人拖进欲望泥淖的肮脏脚迹……懒惰、贪婪、虚荣、奸诈、愚蠢、淫欲、永不餍足的饥和渴。
    他背负着所有人的不堪和罪恶,却总是感到痛苦和疲惫。
    净澈像望着一口漆黑的深井,痛苦又着迷地坐在井口,凝望、纠缠、悲哀、好奇、渴望、抗拒。
    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跳下去。
    杏妖红着脸,紧张地看着他。
    杏妖变换的红衣女子有一张美丽的鹅蛋脸和窈窕动人的体态。
    女人的身体和男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起粗俗、鲁钝、可怕和丑陋的身体,女人白皙的肌肤、柔软的身体和动人的温柔使人感到赏心悦目的美,没有抵抗力的美。
    这几乎在任何一个刚刚才朦胧地意识到男女有别的男人心里,都是无可争议的。
    就像被风轻柔地抚摸燥热的皮肤,会感到舒适和惬意一样。
    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渴望。
    净澈却为这样的渴望深深地愧疚、忏悔着。
    他也会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过错,洗去根本不存在的罪孽是竹篮打水。
    他根本到不了苦行的终点,也无法熄灭身为人的欲求。
    净澈衣袍上洒满了皎洁月光。
    他沉默太久的嗓音和僵硬太久的体态,也许早就泄露了什么。
    杏妖的脸发着烫,清朗的目光含着期待。
    “净澈,你吻过自己的母亲吗?”
    “不曾。”
    “你也从未吻过任何一个女子吗?”
    “从未。”
    “……真可惜。我竟然被这种事困扰了这么久。”杏妖别过脸,藏住控制不住的微笑。
    “我不能亲吻任何人。”净澈坦诚道。
    “可是,佛不也吻过甘玛拉么?”
    “他梦见最亲近的好友变成一个女子,袒胸露乳,佛便亲吻了女子的乳房,舔吮着女子的乳汁,佛感到如醉如痴的欢乐。”
    净澈苍白着脸,僧袍下的手微微颤抖。
    “可我还不是佛。”
    “佛求吻甘玛拉的时候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就和现在你一样,净澈。”杏妖脸上的笑容明朗起来。
    “有一天,佛的梦境会在白天降临在你身上,你会拒绝某个少女的亲吻,却也会主动吻上你喜欢的人。”
    净澈困惑地看着杏妖。她的脸庞充满想象中的安宁和梦幻,她此刻比自己更接近佛。
    “看见美丽的女子,感到心花怒放;渴望和女子交谈、靠近;你会遇到第一个欣赏她的美丽却不必垂下自己眼睛的女人,以后你再遇到美丽女人的时候,就再也不必垂下眼睛了。”
    “你会被她的美丽洗涤干净、你会拥有过一个真诚而甘愿的吻,此后你就再也不会奢求别的吻了。”
    净澈惊讶地看着她,被她的话蛊惑了,挪不开眼睛。
    杏妖真诚道:“所以你要拜我为师吗,因为我比你更懂得喜欢或爱情,便可以教给你爱情的欢乐。”
    她的唇带着笑意:“所以,你要吻我吗?”
    净澈目不转睛,他进入了另一片坦诚开阔的幻境,他第一次感觉到无所背负的轻松。
    他原本就没有罪孽。他渴望一个坦然的答案。
    “……要。”
    杏妖反而惊讶地在原地发怔,清凉月色下,净澈微凉的手轻轻按在她的掌心,杏妖随即回握了年轻僧人的手。比想象中更温柔的触感。
    他紧张的气息,小心翼翼贴近,又似乎被逐渐热烈的呼吸推得更遥远。
    杏妖也忍不住颤抖地靠近,两人却仍是生涩、毫无技巧地彼此偎近。
    嘴唇无法衡量距离的远近,紧闭双眼的两人就只能生疏地用唇在彼此脸上探寻。
    唇吻在皮肤上就落下一阵氤氲的热气,随即便准确地触碰到对方柔软温热的唇瓣。
    真奇怪,明明闭着眼睛,屏着呼吸,鼻尖也不敢剧烈地喘气,可就是感觉一个吻可以如此甜蜜、芳香和绚彩斑斓。
    繁星在热烈地倒转、和风轻旋着在他们身边绕圈,脚下踩的不是砖石平地,而是晃动不息的涟漪。
    夜更沉了,月已经隐去。
    杏妖已经趴在屋脊上,时隔良久,仍然情难自已地感到兴奋。
    目睹这一幕的湛瑛十分好奇,她凑过去问道:“我也想知道什么是爱情的欢乐。”
    湛瑛求知若渴地问道:“你也可以吻我吗?”
    杏妖笑着在她唇边吻了她一下,仍然带着坦白心迹后的悸动,她却打碎了湛瑛的幻想:“向不爱自己的人求得的吻不会让你感到任何的快乐。”
    湛瑛又陷入迷茫和困惑。
    被陷入甜蜜和快乐中的杏妖感染后,湛瑛整天感到郁郁寡欢的烦闷。
    云隐面无表情地探了探她的脉:“没生病。”
    “我只是困惑。”
    “为什么?”
    “爱情的吻真的有那么让人快乐吗?”她若有所思地撇了一眼云隐抿起的嘴唇。
    云隐慌张地挪开正在试图从湛瑛身上找出异常之处的目光,沉默良久,才平复好呼吸和一贯冷淡的嗓音道:“师姐还是和我回去吧。”
    “不,你自己回去。我甚至打算把剑仙的名号传给你。在外游历可比守在剑门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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