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的企鹅蛋被丢弃在了这里,间或还有几只不肯弃蛋而去的企鹅,被天空中的猎手们啄食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骸骨。
    齐乐人牵着狮鹫,在一片血腥狼藉的冰原上行走。
    他恍惚地心想:如果宁舟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这一切是他造成的,他该有多难过?
    来自本源的力量是如此残酷,它是无悲无悯的存在,当它越过雪焚高原的冰雪时,它带来了丰饶的绿洲季,也带来了高原企鹅的灭顶之灾。
    本源力量不在乎这些生灵的生与死。
    但拥有这份力量的那个人却在乎。
    他还没有被神性侵蚀,他仍然不愿放弃人类灵魂中那些天真而热烈的情感。
    ——爱。
    因为爱,所以他心怀温柔与怜悯,不愿去伤害。
    然而,事与愿违。
    力量的车轮从本源大道上滚过,所有人都只看到前方至高至远的王座,没有人会低头看一眼,被碾死在车辙中的虫蚁。
    此时此刻,齐乐人感觉到了无力。
    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
    在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能活下来,能保护好身边重要的亲朋好友,他就心满意足。他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要遵从本心,他就不必承担任何道德风险。
    但当他逐渐强大,拥有了权势与地位,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避免地在支配别人,而这种支配,意味着那些听从他命令的人去直面危险。
    他把秘书的职位交给一个普通的原住民姑娘,她的人生就会比从前危险数倍;他命令下属彻查狂信徒案件,意味着他的下属可能会牺牲;他要求整顿黄昏之乡的秩序,也许会让狂信徒狗急跳墙伤及无辜。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会有人要为之流血。
    他越在乎为他流血的人,无能为力的痛苦就会越是深重。
    那么,宁舟呢?
    当他结束融合试炼,在一片破碎的记忆碎片中浑浑噩噩地飞离默冬岭城之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的神智混乱,害怕伤害别人,于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到荒原之中,孤独地舔舐着伤口,等待他的爱人将他捡走。
    他竭力不去伤害,于是当魔龙的羽翼掠过雪焚高原的峡谷时,没有带去毁灭,反而送来了绿洲季。
    但是这个绿洲不是所有生命的绿洲,至少对高原企鹅而言,这是末日。
    齐乐人在雪松林旁寻找,一路都是被遗弃的企鹅蛋,大部分都已经被鸟类啄碎,里面的蛋液散了一地。偶尔有几只完好的蛋,却也已经冻结成冰,里面早已没有了生命力。
    齐乐人几乎不抱希望了,这里已经沦为了猎食者们的餐厅,这些脆弱的企鹅蛋是不可能逃过一劫的。可他却抱着一丝幻想,如果能找到一只还有生命力的企鹅蛋呢?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被他牵着的狮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鼻音,朝着一只雪秃鹰低吼,雪秃鹰惊恐地拍着翅膀飞走,露出了一具被啄得皮开肉绽的高原企鹅,还有它双脚间的蛋。
    齐乐人飞奔了过去,这只死去的企鹅的身体上还有温度,它孵化的那颗蛋也还有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蛋捧在手心里,用本源力量滋养着它。厚厚的蛋壳下,那已经逐渐失去活力的幼崽在垂死的边缘活了过来。
    太好了!齐乐人抱着这颗幸存的蛋,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要把这颗蛋交给宁舟,宁舟一定能把它孵出来,他们可以一起将它养大,教它捕猎,最后把它送回族群中去,就像他年少时做过的那样。
    想到这里,齐乐人小心地把蛋揣在了身上,用重生之力保护着它。
    他掩埋了死去的企鹅,朝着雪松林走去。
    ………………
    宁舟合上了日记本。
    里面的故事,令人惊惧,也十足震撼。
    从今晨醒来到现在,只过去了七个小时。而就在这短短的七个小时里,他看完了自己之后七年的人生。
    他在悖逆的恋情中破灭,又在悖逆的恋情中重获新生。
    但是,这不是结局。
    未来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现在,他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有着猩红眼睛的身影是谁了——那是毁灭魔王。
    也是他自己。
    在弄清楚这一切的瞬间,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悲伤痛苦,反而是一种醍醐灌顶的释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从小到大折磨着他的困惑与苦闷,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母亲很少和他讲述他父亲的事情,为什么母亲和阿诺德老师坚持要把他送往教廷,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都学不好神术……
    现在他明白了。
    释怀之后,那沉甸甸的痛苦才随之而来:他竟然成为了新的毁灭魔王。
    凝望深渊的人坠入深渊,屠龙的勇士变成了恶龙。
    不,真相比这更残酷。
    凝望深渊的人,防备着自己在凝望中坠落,却不知道自己就是深渊本身。
    凶孽累累的恶龙从梦中醒来,原来化身勇士屠龙只是自己的一场荒唐梦。
    但是,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在他发现自己成为了恶魔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坦然赴死。
    身为一名虔诚笃信的修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应该自私地活着,因为他活着,就是对世界的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做出和他父亲一样疯狂的举动。
    他应该把自己扼杀在地狱里,在与恶魔的厮杀中流尽最后一滴血,让人间界沐浴在光明的未来中。
    宁舟拔出母亲的圣剑,锋利锃亮的剑刃上倒映着他的双眼,冰山浮海、风雪盈睫。
    那阴郁的蓝色中有一抹异样的神彩,明亮如极夜中燃烧的极光——那是他曾经最惧怕的眼神,每当教廷里的信众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就会止不住地想要逃避。
    那是期待着、渴望着、祈求着被救赎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请你救赎我。】
    曾经,那些人这样看着他,在心中呼喊着。
    现在,他的灵魂深处,也在这样期盼着:
    【请你救赎我。】
    但是把这样的希望强加给爱人,是对的吗?十八岁的宁舟质疑着未来的自己。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没有再回应。
    十八岁的宁舟放下圣剑,他决定再等一等。
    他不能去评价一个未曾蒙面的人,至少对如今的他而言,他还不曾认识他。
    他想起日记本里,未来的自己给现在的他安排的任务:【打猎,修一间小屋,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等他找到你的时候,请他进屋坐坐。不要让他坐在雪地里,那太冷了。你不能让他陪你挨饿受冻,不要让他担心你。】
    宁舟回过头,看向身后修建到一半的木屋。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自己断了一只手、瞎了一只眼,却还要在这里艰难地修木屋了。
    十八岁的宁舟再一次看向日记本上的画像,那张含笑的侧脸是未来的他一笔一画地描摹出来的。每当他看着这幅画像的时候,无限的温柔涌上心头,好像这些情绪生来就扎根在他的心底。
    这一刻,他竟然满怀期待。
    他决定去打猎,喂饱自己,然后回来继续修木屋,在期待的心情中等下去。
    如果他不来,夜幕降临之后,他就会把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因为明天他的时间又会倒退,回到十七岁。
    十七岁的他又要重新阅读日记,重新经历一遍还未曾经历的爱情。
    直到他越来越小,不再认得日记本上的文字,但他还可以看上面的画像,记住那个人。
    再然后,直到他连随意走动都做不到,只能留在终于修建好的木屋里,蜷缩在点燃的火炉旁,裹着玛利亚绣了他名字的毯子,孤独地睡下去。
    不断回到过去,直到无法醒来。
    我会等到你吗?
    齐乐人。
    第92章 魔界征程(十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雾气一点一滴地凝聚,雪松林外的荒野间,浓重的雾气吞没了高角驯鹿的身影。
    不对劲!
    多年的严酷训练和战斗中积累起来的经验都在警告他,这些雾气绝非寻常。
    伴随着雾气的弥漫,周围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风中传来缥缈的歌声,那梦幻一般美妙的声音回荡在茫茫冰原上,如同午夜梦回时情人在耳边的呢喃。
    宁舟的脑中嗡了一声,那歌声中有诡异的魔力,他脑中所有的戒备和思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雾气中,有一个身披轻纱的人影正缓步向这里走来,穿过驯鹿,踏过地衣,唱着魅惑的歌曲,轻飘飘地向他走来。
    雾气逐渐散去,来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但那歌声幽幽之中,宁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忽然间,那歌声勾起了他埋藏在心底的念头——会是齐乐人吗?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来人原本模糊不清的脸一下子清晰了。
    睫毛间微微下行的眼尾,温柔多情的焦糖色眼瞳,唇齿间那一抹浅浅的笑意,无一不在告诉他,那就是他在等的人。
    他吟唱着缠绵悱恻的歌曲,快步向他走来,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不,不对!
    宁舟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唤回了片刻的神智,他强迫自己从恶魔的蛊惑中清醒。钻心的疼痛中,他眼前的“齐乐人”有了另一张脸——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
    它是一只雪妖!
    雪妖还不知道自己的伎俩已经被识破了,它正像无数次捕猎时那样,唱着歌,朝自己的猎物逼近。它闭着眼睛,用歌声魅惑猎物,等到靠近到足以发动攻击的距离,它就会倏然睁开双眼,用那双被冰雪诅咒过的眼睛,冻结眼前的猎物。
    雪妖……宁舟正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不要去听耳边的歌声,而是回顾着在教廷中学到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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