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安排让薛浮足够满意,毕竟弟弟受着伤,他哪怕睡在隔壁,恐怕也会忧心着半夜时不时掀被子来看一眼薛慈。
    薛正景进门前,先在外面吹了会风,将周身的烟味散掉了。但不免的,也将阴天的冷意带了进来,他身上像裹挟着风雪,四周的空气都是湿润的,甫一进门,两个儿子便都抬头看他。
    薛慈陷在被子当中,黑发随意披散开来,卷翘的睫羽沉沉垂落,肤色皙白在灯光下更显得极为柔软。他抬起头,迷茫望来,整个人都似只见黑白两色,唯独那一点唇瓣殷红漂亮。
    薛父的目光都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他音调低沉,询问道:“下午去做了什么?”
    薛浮没老实带着薛慈去医疗室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不过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平素稳重的薛浮脸上还带着些微别扭神色,有些咬牙切齿的不甘。薛正景瞥一眼便能看穿薛浮遮掩下的小情绪,又开口问他,“怎么?”
    目光却是落在薛慈身上,见小孩子面上整洁干净,和离开时一致,没什么受委屈迹象,略微放心些。
    薛浮当然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再回忆一次自己被外人气到失态的场面,更不希望弟弟再回想起他丢脸的事迹。于是咳嗽一声,随意说了些和薛慈相处的事转移注意力,只是最后,还是带了点小心思般地报复说道:“我见过长灯明了,他好像有些暴力倾向。这样危险的人,还是让阿慈和他少接触为妙。”
    薛慈在薛父进来时,注意力便被转移开。那一页的书捏在他指尖半天。这时候也干脆合上,目光落在大哥身上。
    其实除去开始的龃龉,后面的长灯明可以说是热情周到。听薛慈说薛浮对训练营好奇,便带他们转了个遍,嘴上没停过,好玩生僻的地方都讲到了,薛慈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却乐得轻松不必开口,看他介绍。
    不过薛浮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般想着,薛慈也没揭穿薛浮,去为长灯明“喊冤”。
    薛正景却一幅很赞同的模样。
    他说道:“自然,我会让他离你弟弟远点。”
    薛正景和薛浮,似乎总爱提及他。
    薛慈眼睫便又低垂下去,掩住了眼底的思绪。
    他早不再是会为了亲人显露的一点宠爱而欣喜若狂的时候,对这种无由来的善意,甚至更多是提防和怀疑。
    而这个时候的薛父还没有离开,他坐了过来,柔软的床铺微微下陷,薛父便靠在他身旁。薛慈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自己的头顶,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存在感极强。
    “在看《芯片》?”
    这本书的完整书名,叫做《超导体芯片研究分析适用并行策略》,是很多精密研究的基础,同样和现在薛家的研究方向相关。虽然是基础的工具书,薛父的书房里却还收藏着书籍初版。
    薛慈在前世翻过很多遍,堪称滚瓜烂熟,也常看常新。
    训练营房间中会摆上些藏书,装饰也好,督促学习也罢,很大部分都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显得太过深奥了。但是薛慈没注意到,在准备消磨时间时,便下意识挑选了这本对他来说最熟悉的书,没想到会被薛正景注意到。
    薛正景没有问出那个最基础的问题,比如说“看得懂吗”。反而紧接着问道:“薛慈,你对这方面感兴趣?”
    这本只是来源于一段普通问话,但既然是薛正景的提问,薛慈却不免对他话中的意思想深些。
    是在暗示自己不该对这些感兴趣?
    毕竟上一世的薛正景,看到自己在了解薛家企业相关时,便不自禁流露出防备目光,生冷厌恶,好像在看一个随时准备谋夺利益的敌人。
    现在是从他这么小的时候,也要开始敲打了?
    薛慈扣住书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前世的他,被问过几乎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他怎么回答的?
    薛慈畏惧于父亲的目光,畏惧于好似对他张开了嘴的猛兽,畏惧踌躇前路上,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选择了最会让父亲,让其他所有人满意的答案。
    “……没有。”
    “只是这上面的图画,很好看。”薛慈别扭、笨拙地解释着,甚至可笑地去展开上面占比篇幅极低的黑白产品图,用来辅证自己的话。
    薛父当然只是漠然转开了头,像是刚才只是个漫不经意的提问,下一秒就能被他忘记。
    ——
    薛慈握住书脊,打开了那本《芯片》。
    第275页。
    书籍被展开,准确无误地落在一页黑白色产品构建图上,薛慈将书翻过来,对薛正景展示着那一页,指尖落在精密的机械图上,同时也相当流畅地说出对应的作用和原理构成。
    薛浮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薛慈身上。那本书同样是他的必学书目之一,但是他的理解却远不如薛慈来的透彻。
    他甚至有些听的入迷了,觉得这样的弟弟……简直在发光一样,从容无比,和记忆中需要被他保护的柔软形象截然不同。
    这让薛浮还觉得有些挫败。
    薛正景的目光则是随着薛慈的声音,越来越亮了。
    而薛慈只是慢条斯理地解剖每一步——考虑到一个九岁孩子的知识面问题,他讲的很多不是自己后面贯彻理解后的想法,多是现在固有的理论,一看就是薛慈“硬背”出来的。其中还混杂许多生僻词语,用的却不为恰当,难免有炫技之嫌,但这样全面的知识点,也显得极为可怕了。
    薛慈慢吞吞讲完,才将书合上。
    他漆黑的眼,也对上了薛正景。
    “感兴趣。”薛慈说。
    这个对他而言曾高不可攀的巨兽,他憧憬与畏惧的全部源泉,已经让薛慈没那么再害怕了。
    但薛正景,却好像不似生气。
    他猛地凑近了薛慈。薛慈微微仰头,下意识想闭上眼,用来保护脸上最脆弱的一点。但最后只是眼睫往下猛压了一压,依旧固执地看着薛正景。再紧接着,薛正景把薛慈从被褥里生生抱了出来——就像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那么轻松,然后用“举高高”的姿势,挟着薛慈将他举了起来,脸上喜不自胜:“不愧是我薛正景的儿子!”
    薛慈:“……!”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羞耻了,不要提现在是成年后薛慈的灵魂,就算他只有九岁,也受不了这种动作。
    他面皮薄,皙白的脸颊几乎一下就红透,连着耳垂都是欲滴颜色。虽然薛慈现在心底一片冷漠,但外貌瞧着,看上去再羞涩可爱不过。
    薛浮看着害羞的弟弟,都忍不住被可爱到了一下。但还是意志坚定地反应过来,对薛父严肃地道:“父亲,请把弟弟放下来吧,要着凉了。”
    薛慈现在穿的是睡衣,其实不算薄,但是空气乍冷,加上薛正景身上裹挟着从外带来的寒气,也怪不得薛浮语气里有些嫌弃了。
    薛正景其实很少这么情绪外露过,这次实在是太高兴了。听到薛浮提醒,薛正景便将薛慈放了回去——薛慈人瘦,但也有几十公斤。薛父动作却实在很轻松迅速,还给薛慈贴心掖了掖被角,顺手将那本书抽出来了。
    “虽然你很有天分,但现在不必急于一时,父亲会给你找老师的,”薛正景又严肃道,“现在天晚了,不要再看书,对眼睛不好。”
    薛浮忍不住赞同点头,手上的平板因过久没操作自动熄屏。
    薛慈:“……”
    他对薛正景突如其来的关心消化不良,忍不住提醒薛正景,他该注重的是薛浮才对,“……大哥才是对眼睛不好。”
    被弟弟关心到的薛浮心里顿时和化了团蜜似的,心道还是阿慈最知道疼人,阿慈果然最喜欢他这个哥哥——顿时将平板收起来,躺在薛慈身旁,揉了揉他细软黑发:“阿慈,你本来就眼睛受伤了,要注意。不用担心哥哥,哥哥习惯了。”
    “不过既然阿慈说了。”薛浮语调温柔地说,“哥哥陪你睡就好了。”
    薛慈顿住。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
    薛正景挣扎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自己留下来太不像样了,于是只严肃生硬地道:“早些睡。明天就走了。”
    灯光熄灭。
    薛慈睁着眼,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睡着的。
    大概在凌晨时分,他的门被推开。薛慈一下醒来,警醒地听着脚步声。
    但是薛浮已经从床上起身,说道:“阿慈还没醒。”
    薛正景一边低声打电话,一边有些烦躁地解释,“出了点问题。现在就要回去。”
    薛浮有点犹豫:“要喊阿慈吗?他昨天睡得晚,小孩子又爱困。”
    薛正景答:“不。”
    薛慈原本想睁眼,这时又闭上了。
    他想到薛正景既然不准备喊他,说不定就将他留在这里,过几天再接回薛家了。
    能晚几天也好。
    但只过了一会,薛正景直接将薛慈抱了出来,披上一件厚重大衣,将小孩全身包裹的严实,看上去是准备这么抱着走了——
    而薛慈头皮发麻。不得不认清现实,薛父大概是不会看他睡着就把他留下了,只好装作刚醒来的模样,双眼困顿,声音含糊:“要走了?”
    第10章 蛋糕
    小孩子窝在厚重大衣里,微微仰头,露出半张脸,唇部都还被含糊地压在绒毛领下。他的肤色极皙白,又柔软似一触即红,黑发软趴趴地被夹在衣领缝隙中,乱中透出一点可爱来。薛慈眼睛半睁,漆黑眼珠中还含带一点困倦雾气,看着莫名可怜,声音也低软,和猫崽在叫唤般。
    原本好好走路的薛浮身体几乎都偏移过来了,盯着半梦半醒的弟弟。
    这个样子当真显得格外可爱。
    连薛正景,因为事出突然而烦躁冷冽的气势都一下沉静,他也没有要将薛慈放下来的意思,一边走一边用哄小孩的温和语气道:“嗯,醒过来就到家了。”
    “开心吗?”
    薛慈:“……”
    也没有很开心。
    他也不装困了,圆滚滚的眼睛睁开来,落到远处那些渐次亮起的灯光上,明示:“我自己走。”
    薛正景抱着他又穿过一道大门,脚步不停,直至将薛慈送进车里。因为薛慈包裹着厚重、密不透风的衣物,这动作还稍显笨拙。听到小儿子的话,非常自然地答道:“再睡会,爸爸会抱你过去。”
    薛浮也跟着上车寄安全带,忍不住笑道:“弟弟是害羞了。”
    “害羞?”薛正景微微皱眉,才反应过来般,“你现在还小,睡着由父亲抱,没什么可害羞的。”
    薛慈:“……”
    他现在有些希望,自己是真的睡着了。
    要不然从没醒过也好。
    最后在薛慈的坚持下,到下车的时候,他是换好衣物自己走的。只是身上披了件显然不合尺寸,有些过于宽大的长衣,像斗篷般,边角都要垂坠在地上,将他的身形衬得更瘦弱。薛浮忍不住伸手牵住他,避免弟弟晃晃悠悠地能走摔倒了。
    乘坐上薛家的私人航机,他们飞往了洲城。
    薛家根系所在的地方,最繁华的不夜之市,也是上辈子,薛慈病逝,长埋之地。
    十几小时的长时间旅程,也的确颇耗费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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