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寂打完了最后一桶水,已经月上中天。
    半圆不圆的月亮躺在水缸里,一口缸里一个,加上天上的,一共四个。
    不管人的心情如何,月圆月缺,总是照旧。
    海寂走到水井旁,打起一盆水清洗身体。
    缸里的水甘甜而清澈,是只有贵人才能用的山泉水。
    “吱嘎——”陈旧的木门被推响。
    头扎两个发髻的小姑娘探出头来,声音细得像猫叫:“海寂姐姐……”
    小姑娘叫猫儿,每晚都来找她学认字。
    海寂在地上用树枝蘸了水教她写字,神情专注而温和。
    猫儿靠在海寂肩膀上,圆溜溜的眼睛里一会儿看看字,一会儿又看看海寂,欲言又止。
    “怎么了?”海寂放下树枝,轻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海寂姐姐,我不想认字了。”猫儿低落地垂下头。
    “嗯?”
    “认字是好,可以看懂好多东西,可字都轻飘飘的,既不锋利,也不能让我变得有力气。”猫儿感到迷惘又无助,“今天,我爹又打我娘,我想抱住我爹的腿,不让他去打娘,可是我的力气好小……”
    猫儿想到白天娘又被打的遍体鳞伤,而她缩在角落,甚至不敢大声哭出来,恐惧和无助再次攫住了她,纤小的身躯不住发抖。
    海寂把猫儿揽进怀里,轻拍她的背部,感觉到猫儿渐渐平静下来,才缓缓道:“猫儿,你说,山庄里的主子们,像少爷小姐们,和你爹,谁更有力气?”
    “我爹吧。”猫儿不明所以。
    “可是,主子要打你爹,他敢还手吗?”
    “不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主子。”
    “为什么他们是主子?”
    “因为……因为……”猫儿说不出来,主子就是主子,就像奴仆就是奴仆。
    “猫儿。”海寂把猫儿额头遮住眼睛的刘海分到两边,“主子驱使奴仆,是因为他们拥有权力。主子们都会认字,却不让奴隶认字,男人读书科举,却不让女人识文断字,因为字虽然不是武器,却是使人能更好掌控权力的钥匙。奴隶因为无知而愚钝,从而甘心任人驱使,女人因无知而受困,只能死守在压榨她的男人身边。猫儿,认字不会使你变得更有力气,但它可以让你变得更加明智。”
    猫儿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这只是出于她对海寂天然的信赖。
    “你以后会明白的。”海寂说,“而且,力气不能代表绝对的强弱,猫儿,你并不弱小。”
    “我不弱小吗?”猫儿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有些茧,有些裂口,但很干瘪。
    “当然。”海寂吻她的发旋。
    海寂给她看掌心里用粗布裹着的泛着黑色的针。
    “今天有人要用这根针杀我,他失败了,但如果这根针刺进我的身体,会让我立刻死去。猫儿,这根针给你,如果你爹在睡觉,把它刺进你爹的太阳穴,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猫儿愣愣地看着海寂手里的针。
    “你爹不会防备你,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你,猫儿,这就是你的优势。”
    猫儿犹豫了很久,最终拿走了毒针。
    如果娘和爹必须要死一个,那还是爹去死好了。
    海寂悄无声息地跟着猫儿,直到看见猫儿把毒针颤巍巍地刺进她爹的身体,才现身,确认人已经咽了气。
    海寂把粗布收回来,摸了摸猫儿的脑袋。
    “海寂姐姐,他真的死了吗?”猫儿仍觉得一切并不真实,双眼里满是迷茫。
    “死了。”海寂肯定道,抱住猫儿,“使你娘满身伤痕、生不如死的凶手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的,猫儿,你是你娘的英雄。”
    猫儿瞪圆了双眼,眼泪顺着眼眶大颗大颗地掉出来,沾湿了海寂的衣襟。
    海运山庄的平静被打破了。
    先是后山禁地被闯,几名守卫死于毒针,后有一名护院虽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但也是因毒针而死。一模一样的针,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猫儿的爹也是闯进后山的凶手杀的,或许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因而被灭口了。
    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古尚远仔细查看了猫儿的爹的伤口,觉得这伤口太浅了,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理应要深很多。
    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同样的毒针,同一个晚上,就算不是同一个凶手,也必然是同一帮人。
    古尚远看着旁边惊慌地缩在一起的母女,母亲佝偻着身体,袖口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全是青青紫紫,连脸上也有一些新添的伤痕,女孩约莫十来岁,埋在母亲怀里颤抖着身体。
    这年头,多的是死有余辜的人。
    他稍微安抚了母女俩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被吩咐去调查各院里下人昨晚的行踪的属下回来汇报情况。
    “……昨晚去过后山的,只有一个叫海寂的杂役,她每天都要去后山挑水。”
    古尚远皱了眉头:“带她来见我。”
    古尚远见到海寂的第一眼,就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并非对此人的熟悉,而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眉眼。
    但人有相似,他没有多想,只是仔细盘问了昨晚海寂的去处。
    海寂平静地一一对答。
    古尚远抓不住她话里有什么毛病,可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终于了悟。
    是了,她太平静了。普通的下人被当作凶手这样盘问早就吓破了胆,绝不可能这样镇定。
    “手伸出来。”他盯着海寂的手仔细观察,掌心处全是老茧,手指上也有一些,但并不突出,如果是长年使用暗器的人,指腹处的茧理应更厚实些。
    海寂面不改色地任他观察着,只在心里发笑,即便是真正的凶手冯缺手上也没有他所寻找的厚茧,为了更好的伪装,那些茧早被他想法子除去了。这个被蒋士英认作义子并十分看重的男人,固然心思缜密观察细致,却好像是学了许多的理论,殊不知现实里的事情往往千变万化,并不总按人自以为的逻辑发展。
    在古尚远观察着海寂的手的时候,海寂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板挺直如松,眉目里有着蒋家父子没有的明澈,思考的时候认真而专注。比蒋家父子也要宽仁一些,如果审问她的是蒋士英,大约会不由分说直接拖下去乱棍打死。他似乎和蒋家人不是一类人,可仍旧搅进了这潭浑水。
    古尚远最终还是暂时放弃了对海寂的怀疑,他得知海寂力气很大,便知道猫儿的爹不可能是海寂杀的,而对于后山死的人来说,海寂又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她来来回回地挑水是有几个人目睹了的。最重要的是,她是山庄的家奴,从小长在山庄里,并没有学习暗器的机会和时间。
    对于最后一点,如果被海寂得知则必然会再嘲笑一通这位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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