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这人还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赵明锦大方起身,拿过一旁宫婢斟满的酒:“北泽王子特来敬酒,自然没有不喝的道理,不过……”
    不过丑话得说在前头,喝这杯酒,是看在两国交好的份上,他日两国若因他不好了,她照揍不误。
    只可惜话还没出口,就被叶濯给截过去了,一并被截过去的还有她的酒:“不过王妃不胜酒力,这杯,本王来代。”
    两人四目凭空相接,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作,压抑的沉默从他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赵明锦看了看叶濯。
    几个月前,她班师回朝,圣上为她设夜宴,石启明为难她时,叶濯就是如今这副模样。
    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神色平静淡泊如平常,可他愈是云淡风轻,愈是让人心生畏惧。
    那时,她还觉得他有些慑人与狠厉,如今再看,这世上怎会有人护她护的这般仔细周全。
    几个瞬息过后,阿穆达移开视线,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王爷,请。”
    一杯饮罢,一阵铃铛脆响声传来。
    “王兄。”
    湘绿公主莲步轻移,短短几步的路硬是走出了十万八千里的架势,腰间银铃随着她的走动不停响着。
    只是将目光挪移过去时,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那银铃,而是她的纤腰款摆,风姿绰约。
    “湘绿,来,见过南渊的闲王与王妃。”
    湘绿在阿穆达身侧站定,水润的眸子微微敛起,行了北泽的礼:“见过王爷,王妃。”
    叶濯没说话,只看了赵明锦一眼。
    赵明锦会意,翘起唇角:“公主不必多礼。”
    湘绿应声起身,视线有意无意地从叶濯的脸上滑过,停了一停,顿时含羞带怯地低了眉眼。
    “素闻南渊男子与我北泽男子不同,往日湘绿未觉什么,如今见了王爷,倒是信了。”
    她偏头,拿过宫婢手中的酒盏,慌乱地不敢直视叶濯,话却说的清楚又明白:“湘绿想敬王爷一杯。”
    叶濯没应,只对赵明锦说:“阿锦,为夫今日酒喝得多了些,这杯……”
    “我来就是,”赵明锦拿了酒盏,也不等那公主反应,爽朗道,“我喝了,公主随意。”
    湘绿:“……”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晚,皇上回了寝宫,夜宴就此结束。
    叶濯牵着赵明锦的手,两人踩着洒落满地的白月光,并肩往宫门外走。
    “叶濯。”
    赵明锦声音有些凝重,叶濯偏头看她。
    “我发觉,”她声音一顿,笑起来,“那公主眼光不错,看上了我看上的人。”
    这丫头,竟还学会自夸了。
    “但她就算眼光再不错,运气却还是比我差了一点点。她这次,真是冲着你来的。”
    “她冲着我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当然了,”赵明锦答的一本正经,“不冲着你来,我才需担心她图谋不轨。”
    “你啊……”
    宫中昏暗处,巡逻的将士刚过去,叶濯伸手在她的侧脸上摩挲片刻,而后缓缓俯身,薄唇凑近:“在你心中,到底是朝堂重要,还是本王重要。”
    这有区别么?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时,心里想的是——他们一样重要。
    可叶濯显然不这么想,微凉的唇瓣在她的唇上辗转吮吸,许久才无奈又宠溺地叹了一声:“该罚。”
    阿穆达此来,明面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进献祥瑞。
    虎乃百兽之王,凶猛异常,即便那湘绿公主有驯服猛虎的本事,礼部与鸿胪寺也不敢大意。
    一番准备下来,进献白虎一事,被拖到了三日后。
    宫中清正门前,侍卫们竖起高五米的铁围栏,在空地上圈起一个圈。
    皇上与文武百官高座于远处石阶之上,由正中向两侧依次排开,前方一级一级向下,站满了守卫。
    不多时,装有白虎的囚笼被从外运了进来,囚笼除下方外,其余都由黑布遮着,让人无法窥探其间。
    待一众侍卫退出去后,湘绿公主手执一柄竹笛缓缓走入,最后背对众人,停在了那囚笼前。
    不多时,笛声呜咽而起,曲调绵柔,确实带着几分安抚的力量。
    一曲罢了,她将围在囚笼四周的黑布掀开,通体雪白的虎彻底展露,额心那个“王”字被周围白色皮毛映衬着,鲜红如血一般。
    赵明锦微眯了眸子,在满朝文武一片克制地惊呼中,低低嗤笑了一声。
    “皇嫂,”皇上偏头看了她一眼,“可是有什么不妥。”
    “回皇上,并无不妥,只是……”她意味深长地感叹,“长岭边关三面环山,其中不乏异禽猛兽,通体暗黄的大虫倒是也有,不过那双目都凶狠到常人不敢直视。如今末将见了这样一头目光暗淡又温顺如绵羊的,不由心生了感慨。”
    “如此说来,湘绿公主这一首笛曲确实不同凡响。”
    “正是,”赵明锦配合道,“皇上该赏赐才是。”
    “皇嫂怎还胳膊肘往外拐了,”皇上佯做埋怨一句,看着阿穆达,“王子进献白虎,公主驯虎有功,朕定要赏赐一番,王子可有何想要的?”
    “阿穆达不敢贪赏,”他从席间站起,“阿穆达只愿南渊与北泽两国百姓安居,世代交好。”
    “好一个百姓安居,世代交好,既如此,”皇上看向叶濯,“皇兄,便将人还与北泽罢。”
    “臣遵旨。”
    叶濯看向身后的景毅,景毅领命离开,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带刀侍卫,侍卫架着一个人。
    卓穆。
    卓穆被押回京中,关入刑部大牢后,赵明锦便再没见过他。
    他身上十分清爽,看不出丝毫的伤痕,不过人已经瘦削到有些脱相,脸上亦是毫无血色,如今只凭着一口活气吊着了。
    卓穆看到了阿穆达,眸光有一刹的闪动。
    赵明锦看的最清楚,那是求生的欲望。
    “月前,本王奉命巡查南渊四方书院,却在岳州府遇到了这位……王子手下,”叶濯声色淡然,瞎话编的比真话还真,“本王原以为他是王子派来我南渊的细作,遂抓了起来,如今一看,倒是本王误会了。”
    皇上点头附和:“确实是误会一场,今日朕便将人还给王子了。”
    阿穆达厚重的嘴唇抿的死紧,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成了拳头。
    他看了眼卓穆,又看了看皇上与叶濯,倏尔笑了一声。
    “王爷认错人了。”
    在众人未及反应时,阿穆达已抽了侍卫的刀,毫不犹豫地砍上了卓穆的脖颈,皮开肉绽,骨裂血溅,卓穆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就那么直直倒了下去。
    彻底灰暗下去的眼睛睁着,瞪着,不知是惊诧,还是不甘。
    “此人不是卓穆,”阿穆达扔了刀,单膝跪地请罪,“陛下,此人假扮卓穆,定是欲挑起北泽与南渊两国战事。阿穆达一时情急,先出手惩治了此人,冲撞了陛下,还请降罪!”
    第72章 、071
    赵明锦发觉自己错了。
    常言道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她与阿穆达云山一战已过去大半年,如今看他不仅得刮目,还得瞪大眼睛仔细瞧。
    这样干脆利落地杀了卓穆,到底是他长进了,还是他背后多了一个心机深沉的指点高人?
    阿穆达拿刀砍人时,侍卫们已下意识地抽刀,叶濯也闪身挡在了皇上面前,赵明锦从矮桌后站起的刹那,卓穆就已经血光飞溅了。
    南渊与北泽相争五年,卓穆救过他的命,传过他暗器刀法,做过他授业恩师,如今就这样死在了他手上。
    赵明锦与卓穆虽各为其主,但见他落得如此下场,仍难免有些唏嘘。
    见阿穆达不会威胁到皇上的性命,叶濯退开两步,坐回一旁,皇上声色淡然,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王子不必如此,他既是图谋不轨之人,王子动手倒也省了朕的麻烦。”
    话音一顿,皇上着左右侍卫:“将人拖下去,”似忽然想起来湘绿还在下方的铁围栏中,又吩咐贴身的公公,“快去将公主带出!公主笛声绵转柔缓,能教猛虎拜服,朕定要好好赏赐一番。”
    “是,皇上。”
    公公一溜烟的走下了石阶,待湘绿出了围栏,拾阶而上时,正与抬着阿穆达尸首的侍卫擦肩而过。
    她脚步没停顿,面上也没波动,但在擦肩一瞬,赵明锦清楚地看到她微微侧过头,朝卓穆看了一眼。
    很快的一眼。
    公主站到石阶之上时,卓穆的血尚未凝干,也未处理,很大一摊暗红色痕迹。
    人之本能,是好生恶死,是对与死有关的一切既想避而远之又不免好奇张望。
    南渊文武百官如此,见惯了生死的赵明锦偶尔也会如此,但这位湘绿公主自始至终都没有。
    她停在血泊旁,目不斜视,行了北泽的礼,眸中水润含波,面上神色如常。
    赵明锦眸子眯了眯,眼底含着浅淡打量。
    昨日夜宴光线昏暗,有许多事情看不大清,如今天光通亮,倒是能看明白了。
    这位北泽公主,可不是豢养在宫中等着和亲或嫁人的金丝雀,而是见过“大世面”的。
    皇上谈及奖赏一事,她只谦恭道:“湘绿与王兄此来,本就是为了进献祥瑞,不敢讨赏,不过……”
    “不过什么?”
    “圣上喜爱白虎,湘绿想留在南渊,继续为陛下驯服猛兽。”
    赵明锦眉梢一挑,这是说到正题上了。
    她用眼角去瞟叶濯,叶濯一副根本没听的模样,端了茶盏轻啜一口。
    品茶品的闲适悠然,只简单的一个动作,也能被他做的极尽洒脱。再配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只为一白虎便让公主远离故土家园,朕实在心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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