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窗外还是漆黑一团。挪威的冬天就是这般,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时间都在黑暗之中。如果碰上阴天,那白昼就是出来打声招呼,嗖地一下又没影了。
    周文瑾在挪威的三天都是晴天,他和导师一块来这里开个学术研讨会,姚远也来了。同学打趣老师偏爱中国学生,班上仅两个,全带来了。
    在第二天的夜里,很幸运,他看到了传说中的北极光。
    那光,就像成千上万的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从天而降,又如丝巾般涤荡在银河的点点星光之中。然后,一束束光柱喷发出来,好像要挣脱夜空,又慢慢恢复平静。
    姚远和导师手中拿着相机,兴奋地拍个不停,尖叫个不停。
    他只是专注地追寻那神秘的光影,直到它消失,眼才缓缓眨了一下。
    “周,看到北极光,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你太冷静了,不像个年轻人。”导师说道。
    姚远附合,“就是,多少摄影师在这里等待几月几年,都看不到一次,我们这么幸运,你连个喜悦的表情都没有。”
    “我冻僵了。”说北京冷,与挪威的寒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可是血是热的呀!”姚远呵出一团热气,晃晃手中的相机,“我的照片可不与你分享。”
    他想笑一下的,没有成功,脸真的冻住了。
    回到酒店,姚远迫不及待地把相机连上电脑,向国内的朋友显摆去了。他站在后面看着,姚远的摄影技术一般,如果不加上文字说明,很难让人看出那是北极光。
    “给我倒杯茶,红茶。”姚远回头嫣然一笑。
    出国三年,这丫头固执地不碰咖啡,只喝茶。春夏是绿茶,秋冬是红茶。
    他倒了两杯过来,一杯握在手中,一杯搁在电脑前。
    “周文瑾,话说你真的不是个有趣的人。”两人同时到哈佛留学,同一专业,同一个导师,来自同一个地方,以后还会在同一个部门做同事,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他没有否认。
    “我打赌你大学里都没追过女生?”
    “什么叫追?”
    “一块泡图书馆、看电影、吃饭、逛街呀!”
    他低下头吹开杯中的茶叶沫,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难道有过?”姚远大惊。这三年,她对他的印象,不是图书馆,就是机房,周末的聚会,他很少参加。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他说一不小心,后辈就会追上来,多丢人。她当时只当听了个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我请她看过一次演唱会,莎朗布莱曼的。”沉默了一会,他挑了挑眉,眉间浮现出一缕温柔。
    “哇,档次不低啊,票价很贵的。那个晚上很难忘吧?”
    他淡淡笑了笑,“票是请她班上的男生转送的,也不知怎么和她讲的。”
    姚远是急性子,“她没去?”
    “演出都要开始了,她才到,和她的一个同学。”
    “啊!你怎么办?”
    “她没有看见我,也许也不知道那票是我送的。”唇边勾起微微的自嘲,“她在门外大声叫问,谁要票,我这有一张。想看演出又没票的人很多,随即把她给围住了。八百元的票,她卖到一千九。我看到她兴奋地数着钞票,嘴里嚷个不停,赚翻了,赚翻了。”
    “哈哈!”姚远很没同情心地笑瘫在椅子上,“你当时是不是有杀人的冲动?”
    “那到没有,我有些后悔没把两张票都给她,那样赚得会更多。”
    “可怜的同志呀!现在,她在哪?你们有联系吗?”
    他放下杯子,“我该回去整理下会议记录,明天见!”
    “你这把人吊着,不是害人吗?”姚远跺脚,人已出了房间。
    静夜里,不知哪个房间传来了笑语,想必也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他插上房卡,床前一盏暖色的台灯应声亮起。
    脱了外衣,随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雕花的天花板发呆,一些久远的记忆如海浪冲刷着岸堤,一波波袭来。
    其实,他不算是个冷静的人。
    篮球场与诸航的误会,让他成了系里的一个笑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诸航当面道个歉,谁知她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特意去她教室等过她,她居然翻窗从后面跑了,幸好那个教室在一楼。
    那天他有些感冒的症状,和老师打了招呼,去医务室拿了几片药,回来时经过体育馆,瞧着诸航在台阶上象兔子跳。
    这也算邂逅吧!
    他咳了一声,她扭头看见是他,又回过身去继续跳。
    “会做仰卧起坐吗?”他瞧见走廊外面扔了几个垫子。
    她停下,哼了声,“想比赛?”她很烦这人,听莫小艾说他还是系主任特地从别系挖过来的,当重要目标培养。
    “可以,输的人请吃晚饭!”
    “我不会输,你要输了,永远别再烦我。”她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同意。
    结果,他做了一百个,她也做了一百个。他看着她脸都红透了,汗如雨下般,没敢再继续。他看出来了,他如果继续,她是拼了命不会服输的。
    从垫子上站起来时,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从后面托了她一下。
    “干吗?”她眼睛瞪得溜圆。
    他缩回手。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怪的,腰却挺得像块门板。
    他摸摸鼻子,视线无意扫过她躺过的垫子,发现上面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血迹。
    他陡地抬起头,还好,她穿的是黑色牛仔裤。
    那天,她生理痛,请假去医务室。与他只是前脚与后脚。
    第二天吃早饭前,他特意绕到女生宿舍楼,只看到莫小艾和宁檬下了楼,没看到她。午饭时,她也没出现。
    宁檬发觉他一直看过来,主动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他佯装随意问:“三人行怎么成了二人行?”
    “猪还在床上呢,说一吸气,肌肉就抽痛。我一会给她带饭上去。”
    他嘴角抽了抽,没再多说。
    那一年,全中国的街头巷尾流行着一首歌,叫《吉祥三宝》,宁檬、莫小艾与诸航也是计算机系的三宝。计算机系女生少,长相过得去的就少之更少。偏偏诸航那届,招的三个,姿色还都属于中上。
    宁檬和莫小艾,自然就有许多师兄抢着照顾。
    晚上熄灯之后,男生们就爱在黑暗中对系里的女生逐一评点,说到最后,总会长叹一说:“猪那性子真是可惜了那小模样。”
    诸航很独立,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二月,立春。
    他进入大三下学期,校园里因为学生们的回归热闹起来。食堂又出现了排队买饭的人群,宿舍里又组成了小牌局,小树林里又开始有人卿卿我我。喧哗的是球场,冷清的是教室。
    他就在这时推出了设计的防火墙。
    防火墙在面世前,必须得到各方面的考验。他的教授在校内网上安装了这款防火墙,结果,没到一周,就给人攻破了。
    这人就是诸航。
    他此时才得知诸航在中学时期就拿过国内的编程大奖,是作为特招生进来的。不过,进了大学后,她突然觉得校园生活没有想像中那么有趣,便开始混。
    要不是他,她还在颓废中呢!
    他觉得他不应该是对她刮目相看,而是应专注地去看她。
    因为她的攻克,他找出防火墙的漏洞,进行了新的设置。但是一发布上网,快时,诸航是三天,慢时也就一周了,肯定能攻城掠地。
    他俩就像在玩一个游戏,你守我攻,来来往往。
    教授笑着说:“有没发现你俩的姓很趣,周与诸,哦,要是诸葛就更好玩。三国时,周瑜与诸葛亮同样是足智多谋,但因为心胸上输了一筹,才输了性命。瞧吧,她是你的克星。嘿嘿,既生瑜,何生亮。你若防住她,历史绝对改写。”
    起初,心情有点输不起,毕竟那是个大一的小女生。后来,平静下来,他接受这个事实,欣赏她,尊重她。
    日子因为有她,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他夜以继日地加固防火墙,然后等着她来。在她没有攻克的时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人在校园里碰面,她故作不屑,却掩饰不住眼中如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
    他们没有交流。
    诸航形容自己在大一下学期和大二整个学年,比上高三时还要用功。
    教授评论,他的防火墙现在已足够挡得住千军万马。
    他不在意千军万马,他只在意她。
    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她,不驯服的头发,总是汗渍渍的额头,一双慧黠带有几份倔强的清眸、活力四射的阳光般的笑容。
    有意无意,在图书馆会挑她附近的位置坐,尽量与她同一时间去机房,吃饭时爱和他们班的男生凑一桌,只为能多听到她的消息。
    她居然喜欢莎朗布莱曼的歌。
    他托了许多关系,用买新手机的钱,买了两张布莱曼演唱会的门票。出门时,鬼使神差还换了身衣服,检查了下钱包,想着看完出来,钱要够两人一起去吃个夜宵、打车回校。
    结果------
    他只觉着哭笑不得,不过,那就是诸航。为了朋友,绝对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弃之不顾。
    那个晚上,她把赚来的钱带莫小艾去狂吃了一通。吃得什么,莫小艾不讲,只是一个星期看到肉,莫小艾就掉头。
    改善两人关系,还是一场球赛。
    北京为了办奥运会,邀请亚洲的几支球队来北京与国奥队热身。他们去看的是与韩国队的那场。
    他们也去看了,这样的事,诸航肯定不会落下。
    上半场结束,两队踢成了1:1平,下半场就热闹了,球迷们是赤臂上阵,嗓子都喊哑了,却挡不住输球的结局。
    不知谁说了句:实力本来就有悬殊,奇迹怎么可能发生?
    斗殴就这样开始了,警察赶来时,现场是一片惨样。诸航给波及到了,还好他及时将她护在怀里,她的耳朵、他的手臂都流血了。
    一群伤兵搀扶着回校,诸航想挣脱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扯动他的伤口。
    再见面,他对她微笑,她也会弯下嘴角。路上碰到,他喊她,她会应个声。在球场上,如果她恰巧在,也不会刻意回避他,还会和他打配合,挺默契。
    自然的,图书馆、球场、食堂、机房多了两人出双入对的身影。
    周末晚上,他来找她,在楼上叫一声,她不应答,下楼时却跑得飞快。
    宁檬非常妒忌,和莫小艾说周文瑾审美观点有问题。莫小艾回答:也许人家就好那口呢?
    防火墙大功告成,她撤军了,其他人又攻破不了。
    教授为他申请专利,他要加上她的名字,她拒绝,我才大二,明天光明着呢。
    他翻个白眼,大四难道就是垂垂老矣?
    她抿着嘴笑。
    接到公派留学的通知是大四下学期,系主任领着他去见一个人,那人是工信部的专家,说已关注他很久,这次留学是为了日后胜任更重要的工作。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系里面举行公开选拨,其实名额内定。
    通知贴在食堂外面的布告栏里,只要是计算机系的在校学生都可以报名。
    她问他有没有报名。他点点头,“那我也要报。”她说。
    “你才大二,许多学分都没修呢!别闹了。”他在听莎拉布莱曼的歌,塞给她一只耳机。耳机线是y字形,吊在两人中间。
    “干吗,你怕赢不了我?”她扮了个鬼脸。
    他弹了她一下,“少臭美了,别以为天下就那么好得。”他知道她好胜,而这件事,她必然要输的。
    她背着他还是去报了名。
    进了考场,他看见了她,心中一沉。
    可能那次机会特别难得,学生们真较了真,系里面找了外面的教授来改卷,以示公平,他们对他有信心。
    没想到,成绩出来,第一名两人,他和她。
    那天晚上,他没来找她,不知道见面该讲什么好,心中却很为她骄傲一把。他多希望工信部分给学院的名额是两个,那样,他就和她比翼齐飞了。
    两人的关系,此时还隔着一层窗户纸。窗户纸那头是什么,彼此都明白,就是没有捅破。这样的感觉也很好,外面仿佛风景无限,可是这边独好。
    他去找了系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
    系主任一脸不赞成,“部里看重你,哪里只看成绩,还有其他方方面面,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你必须要去美国。诸航那边,系里会考虑让她保研。你和她熟,劝她主动放弃,不然我们用别的方法。”
    他如何说得出这话来?
    他只能选择沉默,心中无力之极。
    自然的,在全系师生中进行两人的民意测评,诸航落选。
    他没有丝毫的欢喜,她的失落也非常明显,又开始避着他了。
    期末考试一结束,诸航就急忙回老家去了,都没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拖到九月中旬才去美国,临走之前的几天,他天天去找她。她很忙,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晚上一点时间,还跑去西餐厅打工。忙得连和他讲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亦没有送他上飞机。
    他给她写邮件,她没回。和教授联系,教授讲她又像从前一样混了,经常逃课。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身边没有她。
    两人合听的耳机他带走了,另一个耳机没人戴了,他只能一个人塞着一个耳机,让另一个耳机挂着,耳机线呈i字形,挂在他的一侧。
    哈佛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校园非常幽美,行走在那些古老的红砖房之间,他常停下脚,缓缓回首。
    他等了三年,她没有出现。
    舒婷有一首诗叫《山盟海誓》,在结尾这样写道:
    偶尔
    听到你的名字
    我冷丁一哆嗦 ,那只是
    烟蒂烫了我的手指
    ----
    窗外已经发白,挪威的白昼终于来到,在上午十点。
    他用手指作梳,理理头发,抬起来时,指头不住地颤栗。
    ********
    一夜风过,窗台上又落了一层落叶,还有从墙外飘来的几瓣菊花。吕姨边掸边嘀咕,这活怎么就干不完呢!
    “早,吕姨!”客房的门开了,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轻呀,光滑的肌肤,洁净的面容上涂了层胭脂似的,红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长长的像把扇子,那对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气好呢!”
    诸航眯起眼,瞧着掩在树荫后的那方刚被霞光染红的天空,袒露在空气中的手也不似前几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蓝,风很轻---”她笑出声来。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当然要作美了。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轨道,以后,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风就吹风,想淋雨就淋雨,想凌晨睡就凌晨睡----
    光辉岁月,自由空气,来吧!
    吕姨扫完这块,挪到北厢房,卓绍华也已起来,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换了顶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爱。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门买的。
    “卓将,是不是要买些新的卧具或家俱什么的?”诸航满月了,该搬进主卧室了。里面的东西都是沐佳汐生前用过的,吕姨体贴地想到。
    卓绍华摇摇头,“暂时不用。诸航?”
    他看见她一个屋一个屋地转悠,还特地跑去向两个勤务兵打招呼。
    他的两个勤务兵并不是来自后勤处,而是来自警卫营。她不知怎么听说了,特别的敬畏,经常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就牢牢地盯着他们,很是惊奇。
    “到!”她俏皮地向他敬个礼。
    “吃完早饭,我们出去办点事。”
    “好!”小帆帆昨夜不乖?首长没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还有一道新伤口,刮胡子失手了。
    今天要去给小帆帆报户籍,还要按照传统去给他剪下头发,吕姨买了许多菜,晚上要庆祝下。
    “我来开车。”他向勤务兵点下头,自己坐上了驾驶座。诸航坐在后座,身边放着个婴儿推车,小帆帆睡在里面,唇角弯弯,好像很开心。
    “卓将,我真不要跟去吗?”唐嫂也被拒绝在外。
    “不要,我和诸航可以的。”
    诸航偏过头去,有点心虚。
    时间掐得很好,街道办刚开门。俊伟冷峻的男子怀中抱着粉嘟嘟的小娃娃,年轻的女子手中提着个男人的背包,看着就一天的心情非常好。
    递上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小帆帆的出生证的原件、复印件,几分钟后开好证明,两人又转道去派出所。
    办完出来,太阳已渐渐明艳,空气也变得暖融融的。
    “我们去拍张照吧!”卓绍华盯着前方的街心公园,说道。
    诸航站住,“用手机拍吗?”他们没带相机出门。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派出所隔壁的一家照相馆走去。
    天啦,是那种专门拍证件照的老式照相馆,里面的布置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冷不丁会以为走进了老电影中。
    幸好相机有所改进,不再是那种人躲在一块布后面的。
    “我们拍张合照,宝宝今天满月。”他礼貌地向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明来意。
    “放心,肯定帮你们拍出纪念意义。”男人哗地拉开一道布帘,从后面拖也一块有着大海、棕榈树的布景。
    诸航强忍住,才没有笑翻。
    她自动地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在布景前摆了一张长凳。
    卓绍华抱着小帆帆坐下,摘去头上的小熊帽子。小帆帆有点兴奋,头动个不停。
    “我来拿帽子。”她探身接过帽子,又往后退去。
    卓绍华一拽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身边,“坐好,马上要拍了。”
    她吞了下口水,压低声音,“我也要拍?”
    “帆帆只有爸爸吗?”严肃的俊容罩上一层寒气。
    她正襟端坐,咧开嘴唇,挤出一脸微笑。
    “妈妈抱宝宝,爸爸抱着妈妈。”男人调好焦距,左看右看,觉得有些别扭,提议道。
    笑容僵硬,她慌忙摆摆手,“不用,就这样拍好了---”怀中塞进了小帆帆,小手快乐地揪住她胸前的一颗钮扣,她闭上嘴,小心地抱好。
    他挨近她,长臂从后面环住她。那只是一个姿势,其实他并没有碰触到她。
    男人及时按下快门。
    照片下午就可以取,男人写了收据。
    走出照相馆,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帆帆呀呀地叫着。
    剪头发是在一家婴儿护理中心,那里是专门帮婴儿洗澡、剪发的,年轻的爸妈很多,彼此虽然不熟悉,但聊起育儿经,却像是多年的朋友。
    理发师说婴儿的头发叫胎毛,可以把胎毛制作笔,写小楷最好了。
    “那我们也做一支。”卓绍华低头写下联络地址。
    小帆帆就是小帆帆,别的孩子剪头发时哭得震天撼地,他朝理发师笑眯眯的。
    上了车,诸航忍不住显摆,“我妈妈讲我小时候也是很乖,剪头发不吭一声。你呢?”
    “我记性没那么好。”
    诸航吐吐舌,和小帆帆玩去了。她还记得妈妈讲她满月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有送衣服,有送鸡蛋,有送被褥的----
    她属于超生分子,因为她,家中几乎一穷二白,爸妈还丢了工作,靠了镇子上的人帮忙,才挺过那道难关。后来家中开了个家常餐馆,生意非常不错,对于邻里乡亲谁家有急,爸妈都是第一个去。她放假回老家,镇上的人都和她开玩笑,说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回来后,诸航便开始收拾行李。
    她带进来的,都是孕妇服,现在穿着很肥大。天气冷了后,她外面裹一件卓绍华的军大衣,里面加件他的毛衣。这些都是他送给她的。她穿过的衣服,他肯定不会再要。她折叠折叠,也塞进了包中。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提起桌上的小纸袋,去了婴儿室。
    小帆帆疯了一天,有点困,眼皮耷拉着。
    她恶作剧地拍醒他,“小帆帆,你爸爸人缘很差吗?”
    客厅中看新闻的卓绍华竖起耳朵,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
    “还首长呢,帆帆这么特别的日子,连个送礼的人都没有。”一点揶揄。
    他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语。
    “可是我有准备哦,开心不?”她把手中的袋中抖得哗啦啦作响。
    视线从电视机上跳开,不自觉溜向了婴儿室。
    “这个叫奥特曼,日本人的国民英雄,我不是亲日啊,而是他的形像确实高大。小帆帆,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很讨厌,但人家的优点还是要学的。”她把一个披红色斗蓬戴盔甲的机器人从袋子里拿出来。
    “这个是你满月的礼物,这个变形金刚是你一周岁生日礼物,这个汽车是二周岁的,先买了三件,其他礼物,咱们以后再买,不买贵的,只买好的。小帆帆,你要乖,要让唐嫂带你多出去睦邻友好,这样才会有许多许多的朋友,还会遇到漂漂的小女生,嘿嘿,不可以太花心。坏家伙,浪费我感情,你居然偷睡。生气了,很大很大的气。”
    她把袋中的玩具一一排在桌子上,瞪瞪眼,然后轻轻低下头,吻了吻小帆帆的脸腮。
    “小帅哥,我会想你的,但不会很多。”她含笑。这句话是在心中说的。
    她把婴儿室的灯光调柔,带上门。客厅里黑通通的,电视关了,灯也熄了,人也不在。
    “咚,咚---”敲门声有点慌乱。
    诸航睁开眼,黑暗中,一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诸航!”深夜里,卓绍华的声音比初冬的寒气还慑骨。
    诸航跳下床,穿着睡衣就去开门。卓绍华一身外出的装束,眉头紧蹙,“对不起,这么晚还要惊动你,帆帆发高热,量过体温了,近四十度。”
    她的脑筋转得没那么快,但手已下意识地去拿大衣、换鞋。“怎么会这样?是白天出去吹风冻了?现在怎么办?”她问个不停。
    “必须去医院。”首长尽力保持镇定,其实他心中也乱成一团。
    “咣”,袖子套了一半,诸航猛一转身,没注意,头狠狠地磕在桌沿上,眼眶立即就红了。
    卓绍华扶起她,借着灯光一看,额头都青了,心就这么突地一紧,手按了上去,轻轻地揉,“怎么这样不小心?”嗓音哑到不能再哑。
    “我没事,走吧。”她用力地眨眨眼,扣上大衣钮扣,把泛上的泪水眨去。
    小帆帆包在睡毯中,眼睛无力地闭着,哭声都发不出来,诸航心疼得把小帆帆搂在怀中,紧紧的。
    卓绍华把勤务兵叫醒,他让唐嫂在家等电话。
    凌晨的北京,浅浅眠着,华灯在薄雾中安静伫立,一幢幢高楼隐隐绰绰,只有医院急诊室门前灯光如昼。
    他挨着她坐,两只手不知何时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抱帆帆,我去挂号。”车一停下,诸航把帆帆塞给卓绍华,拎着包就往车外冲,脸上的焦急和不舍,清晰地逼入他的眼帘。
    心口被一股强烈的浪头冲撞着。“我已经请成功联系了儿科医生,不用挂号。”
    她点点头,随着他进电梯。
    “成人发热到四十度是件可怕的事,小孩子不要太紧张,来得快也会去得快,可能是季节变化不太适应,肺部没有杂音,血也没炎症,输点液就好了。”医生温和地收回听筒,看看两人,目光落在诸航身上。
    “你爱人?”
    他点头。
    她摇头。
    医生笑了,低头写处方,“新妈妈太紧张,你安慰安慰她。”
    “哪有?”诸航听着医生轻松的口气,紧绷的双肩哗地一松,抢过处方,噔噔跑出去,下楼拿药液。
    “你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医生戏谑地打趣抱孩子的卓绍华。
    他浅浅地笑,不多解释。
    帆帆太小,针头不能戳在手腕上,只得戳在脚背上。发热的他可没有平时那么坚强,把喉咙都哭哑了,卓绍华生生出了一身汗。护士连着戳了三针,才把药液输上。在一边帮忙的诸航,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动。
    “我一直以为生在特权家庭,可以横着在大街上走。其实生起病来,也就是一普通人。”她抹了把脸,在他身边坐下。
    他又失语了,实在是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他是生在特权家庭,从没觉得比别人幸运,其实有时比别人更辛苦。
    输液室暖气开着,并不冷,但小帆帆光着脚,还是会凉。他把睡毯垫在小帆帆的身下,脱下大衣盖在上面,大大的手掌包着小脚。
    他想起帆帆从产房抱出来时,印在出生证上的那个蓝色小脚印,那么小,那么软,瞬间就让他疼到心坎中。此时,他才觉得这个小生命和自己有着割不断的牵扯,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愫,有责任,有义务,还有满满的爱。
    因为他的出生,自己的生命多了一份神圣。
    “家人、朋友有事,你是不是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她这一晚的表现,他算看出来了。
    她抬起手,把那团蓬乱的头发弄得更乱。“其他的我又不会,只能帮这些小忙了。”
    “诸航,把手放下。”输液室人不多,但形像还是得注意。
    她扮个鬼脸,手从头发顺势滑到小帆帆身上。药液发挥作用了,小脸没那么烫,他安安静静地睡沉。
    “呼,刚才真是各种情绪!”她拍拍心口。
    “在他长大的过程中,也许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如果那时她不在他身边,谁和他一起扛起这些?不是没有这个能力独自扛,而是渴望在那时,能够有双柔弱的手,和他一同,十指紧握。
    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比想像中难太多,不是付出体力,不是有坚强的意志力,不是能忍受孤单、寂寞,不是付出全部的心血就可以。
    他同样需要鼓励与支撑,而能给予他的人只有她。
    他----突地渴望她的一个承诺,永永远远的承诺。
    心跳戛然停止,他惊愕地抿紧唇。
    没有人应声。
    他转过头。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她任睡意侵袭,坐着打起了瞌睡,头一顶一顶,身子会朝外歪去,却不会朝他的肩膀靠来。
    轻叹一声,他腾出手,揽过她的头,将她贴上他的肩。
    她微微拧了下眉,然后眉宇放平。
    在他与她结识的这三个多月中,他都没见过她用任何化妆品,身上也从没有任何香气。她却自有白皙的肌肤,清新的气息每天都像被阳光笼罩。她是不是有很好的身材,他不知。之前是挺着个大肚子,现在是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但好与坏,有什么区别?她乐观热情的天性,无人可比。
    细细端详,虽说帆帆的轮廓与他相似,睡着的他,和她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一个睡在他的膝上,一个窝在他肩上。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幸福的一家人。
    像?凝视的眼神浮上苦涩。
    晨光从窗台挤进来,折射出一道道光线,照上在椅中蜷缩着的诸航。
    诸航环抱住双肩,扭扭僵硬的脖子,慢慢睁开眼。灯刚熄去,室内还没那么明亮,但身边冒着青色胡渣的首长,她看得很清楚,眼眶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
    “你一夜都没合眼?”她很羞愧,睡得那么死,还压着他的肩。
    “帆帆热度退了。”他笑得很欣慰。
    她记得要吊两瓶药液,那个滴速超慢,他要看着,哪能合眼。“你该叫醒我的。”她咕哝。
    “你睡得很香。”
    -她红了脸,“我去买点早餐。”
    埋头往外走,差点撞上从外面进来的成功,他闪身避开,叫道:“喂,地上有钱啊,走路都不看人。”
    “好了,这是你的地盘,你去买。我吃肯德基的早餐就好,首长的就大娘水饺对付下。”
    成功歪着嘴乐,“稀奇了呀,只听说医院里的医生管治病,没听说管早餐的。”
    “你到底是不是人?”诸航冒火了。
    成功还是那幅笑容,“我非常确定我不是一只猪。”
    “行,那我从现在起就教小帆帆叫你成流---”
    “打住,”成功一头黑线,“我这一大早招你惹你了?”
    “给你个机会买个早餐很为难?”她瞪他一眼,“小气巴拉。”
    “这不是小气的问题,而是--喂,我话还没说完呢!”她头也不回,甩下他,走了。
    “绍华,你给评个理,她那什么态度?”成功愤愤不平。
    卓绍华面无表情抱起帆帆,“昨晚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成功怵住,一头雾水。绍华很少对他这般疏离。“帆帆的热度又升了?”
    “没有,帆帆很好。”他只是看着成功和诸航那一来一往的画面刺眼,心里面无名火乱窜,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那就好,要不再复查下回去?”成功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不用,改日约你。”他点下头,留下傻傻发呆的成功。
    在医院门口,追上诸航,“不用买了,我们出去吃。”
    她仰起头。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遮掩,首长有点憔悴哦!
    他们去了一家粥店,她要了地瓜粥,他要了白粥。小帆帆也饿了,舌头舔着干裂的小嘴。
    她用筷子沾了点米汤,沾沾他的唇。小帆帆舔得啧啧作响。
    “诸航,”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粥碗,忽然低声说,“不要走,留下来---我给你找份工作,你想进军区也可以。”
    这样明朗的早晨,这样诚挚的语气,这样重重的承诺,她有理由相信他不是在梦呓,也不是在说笑。
    几秒的呆滞之后,她把筷子收回,喝粥。
    “不会是那种喝茶看报混日子的工作,你可以发挥你的一技之长。”声调安静沉着,他添加注明。
    “部队和地方一样呀,也可以开后门?”她抬起头,促狭地对他挤下眼。
    心情黯然落莫,不意外,她拒绝他了。
    “那个----那个还是要说谢谢的,只是我暂时不想工作,我还想上几年学。”她很抱歉。
    “是我要求多了。”无力感如黑压压的山头压在心头,他快无法呼吸。
    “不是。这样子,会越扯越不清的,你的天空永远会被我这块乌云罩着。我飘走,才会有阳光出现。”
    “我从不曾这样想过。”他认真地否决,“事实受委屈的人是你。”
    “没有。如果时光再回到去年的那个时候,我仍然会这样选择。你看,小帆帆多可爱呀,他大了后会非常帅呢!”像首长。
    他默默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白粥,淡而无味,毫无米的香气与粥的黏稠。
    他一口一口的强咽。
    小帆帆在三日后又生龙活虎,唐嫂讲小孩子受一次折磨就会长点智慧。
    首长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亲亲帆帆,上班去,网络奇兵小组今天正式启动,最高首长要下达具体目标。这几天,有位黑客成功进入越南政府官网,在上面留下一面五星红旗,这件事直指中国军方。
    诸航用微笑送他上车。
    她穿着他的灰色毛衣,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天冷,她在月子中,气温突降,他不知该买什么衣服给她,只得拿了几件自己的给她。她不是挑剔的人,也不是心思缜密的人,第二天就穿上了。
    “首长,会议时间快到了。”勤务兵说道。
    他一寸寸拉回视线,“走吧!”
    车一出院门,诸航回屋拿了包包。“唐嫂,我上街一趟,要我带什么回来吗?”
    “不用,你早去早回,别让帆帆等太久。”
    她摆摆手。
    她要去街上给北京的手机卡冲钱,为回北京做好准备。在去移动公司前,她得去趟银行取点钱。
    “取多少?”为她服务的是个刚工作的小姑娘,笑容非常甜美。
    “五百!”她的钱是打工来的、姐姐给的,不能乱花。
    “还有六十八万七千九百五十四块。”小姑娘把钱和银行卡递给她,“这么大的金额,不买个理财产品或存个定期什么的?”银行的指标定得很高,小姑娘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
    “你看错了吧!”她随意地接过卡。
    “你不知道?”小姑娘回身盯着屏幕,“昨天下午你有一笔款项进账,是685800,如果换算成美元,昨天的汇率,正好是十万美元。”
    诸航失神了好一会,心中千丝万缕、五味杂陈,想笑,嘴角倾了倾,却逸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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