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母一边仪态优雅的撇着茶汤上的浮沫一边教导儿子:“虽然我从不赞同‘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之类的老教条,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这杯子里的茶,只有喝的人才知冷暖。我相信能和交心的朋友,一定不会丢下个烂摊子让你收拾,所以你不要因为义气自作主张,这样对人对己都不好。”
    罗东敛起笑意,心不在焉的呷了口杯母亲递来的饮品,跟着噗的一口喷了出来:“这什么鬼东西?”
    罗母递给儿子一张纸巾:“你看,你不自己尝一尝,怎么知道杯里盛的是茶还是混了烈酒的水?”
    罗东差点给他娘跪了:“妈,您儿子不傻,您要教我道理,用嘴说就成,不用拿事实说话。”
    “也不全是那回事,你难得回来一趟,妈想多留你一会儿,和你说说体己话,省的你老怀疑自己是酒瓶子换来的。”罗母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去漱口,出来陪妈吃晚饭。”
    罗东张口欲言,可惜没言出来就被他妈堵回了肚里,知子莫若母的太后娘娘道:“别找借口开溜,春节前后满街都是查酒驾的,就算是混了水的酒,你抿一口也能查出来。”
    这哪是留他吃饭啊?分明是怕他为周老二找上门来搓火,赶在气头上去找周老二算账。罗东已经不想跪了,他想把膝盖挖下来常放母上脚边。
    周子骞先找上罗母,其实是在变相告诉罗东,找不到叶涛,他绝不会罢休。刘恒以为他快要疯了,其实他已经疯了。只要能问出叶涛的下落,把叶涛找回来,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什么也不在乎。
    转天傍晚,周子骞接到了罗东的电话,让他去叶涛家里拿东西。
    周子骞知道自己找上罗母必定会激怒罗东,如果按罗东的要求单独去赴约,很有可能被摆一道,但他还是一个人去了。
    罗东连打手都带来了,本想狠狠的教训周子骞一顿,可看到匆匆赶来的人迎着几双虎视眈眈的视线走进门来,罗东忽然不想和他计较了。
    一条丢了骨头的疯狗而已,揍他都嫌拉低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他连自己安危都可以不顾,给他一顿拳脚又能起什么作用?
    罗东把自己的人打发出去,从怀兜里拿出一封信,捏在手里晃了晃:“这是他留给你的信,把这儿的钥匙留下,它就是你的了。”
    周子骞盯着罗东手里的信,犹豫了几秒才把钥匙拆下来扔给罗东。
    罗东把信往茶几上一甩,朝他扬了扬下巴:“滚吧。”
    也不知是因为罗东太好说话,怀疑其中有诈,还是怎的,这人并没有依言离开,把信拿在手里也不拆开,就那么半垂着眉眼发起了怔。
    瞧他那副“多情反被无情伤”的德行,罗东就满脑门子官司,多看一眼都嫌膈应,他不走,罗东被膈应走了,出门前扔下一句:“情圣,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周子骞心不在焉的暼了眼阖上的房门,然后又将视线放回了手里的信上。
    初到周家时,叶涛曾为模仿周云溪的笔迹下了番工夫。
    一场戏唱了三年,这笔迹也用了三年,如今执笔,或多或少有些别人的影子。手中的信就是叶涛亲笔写下的,周子骞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他竟然有倏忽间的抗拒,他害怕叶涛在信中与他诀别,更怕这两纸薄薄的留笔成为他和叶涛的最后一点交集。
    踌躇须臾,周子骞才将信纸重新展开,一字一句看的忐忑。
    叶涛在信中提到一位开悟有慧的旧友,友人在他因嗔恨而厌世的时候找到他,想帮他破除心障。友人告诉他,命中万般,皆是因果,即使他遭受的看似是无妄之灾和代人受过,但那些都是前生欠下的债。
    叶涛在信中写道:你我过去三年的恩怨只是讨债与还债,不存在谁对谁错。或者说,即使有错也不是错,即使有怨也不能怨,这是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事实。
    她告诉我这些,本意是不想我受嗔恨之苦,可惜愚人见石,我不愿认同这所谓的“事实”,因为我不甘在被欺骗被利用最终落得一身狼狈之后,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想想,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嗔恨本就是苦,我何必去争一个受苦的资格?我想活的轻松一点,所以我让自己接受,你我之间不存在对与错,只是欠债和还债这个事实。
    如果你觉得我还清了,那我们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如果你觉得还不够,那我在这里请愿,用我余下的寿命和福分,还你前世恩惠,换你一世安康,人死债消。
    周子骞的眼睛被最后四个字刺的生疼,脸色苍白如纸。他抖着手捂住心口,心脏被人生生挖去的痛楚如潮水一般涌向四肢百骸,遍及全身,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不堪。
    叶涛,你怎么能这么狠?你怪我恨我,我没有怨言,你怎么能对自己都这么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断更这么多天,前些日子闪到腰了,没办法久坐,伤好之后赶紧码了一章,还有点虐(。﹏。*)
    第173章 山中岁月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罗东才极不耐烦的接起来:“你丫有完没完?信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告诉他,我不逼他了,他人在哪里都好……”周子骞话音顿了顿,嗓音艰涩嘶哑,“只要他平安活着。”
    罗东没想到一封信会换来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意外之余还有些怀疑,不确定他是真放弃了还是别有用心,于是道:“如果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我会转告他的。”
    电话挂断了,周子骞失神半晌,又拨通了一通电话出去,屏幕投射出的那一缕光亮映照在他的脸上,眼中有着太多不可名状的东西。
    “稍等,我找个安静地方说话。”刘恒接到电话时正带着周云阳参加一个商务晚宴,他从宴会厅里出来,疑惑又担心的追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忽然不找了?”
    之前找人找的刻不容缓,几乎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人,连罗家都被惊动了,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周子骞没有解释,只平寂的重复了一遍:“把人撤回来,尽快。”
    刘恒问不出缘由,又实在放心不下,便问:“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见面说。”
    那端没再回话,电话又一次挂断了,房间里的一切归于宁静。天渐渐暗了,房子里没有开灯,周子骞靠进沙发里,渐渐被昏暗吞噬,与那单调沉闷的颜色融为一体。
    而后不久周子骞生了一场病,徐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因饮食和休息不规律引起的肠胃功能紊乱,建议他放下工作住院治疗。可周子骞没有那么多闲暇用来调养身体,而且他也没把这点小病太当回事,就没有遵循医嘱。周叔担心这样下去小病拖成顽疾,便将阿青请来为他调理。
    阿青诊过脉,开了几副药,将方子交给小城,等小城出去后,对躺椅里阖眸养神的人说:“忧思过重比胃肠上的病症更伤身,周少想尽早好起来就要看开些,切忌挂怀寡欢。”
    周子骞睁开眼淡淡的看了阿青一阵才开口:“谢谢。”
    阿青以为这只是一句客气话,出了门才后知后觉,知人善察却从一开始就对他有种莫名敌意的周子骞是在真心道谢,也许是谢他劝解,也许是谢他在那个蔷薇少年最后的时间里悉心照料。
    周子骞没有遵循徐医生的建议住院治疗,却听了阿青的劝说,将工作安排出去,在家里修养了一段时间。
    “真的不找了?”刘恒第二次上门探望的时候才问出这话。
    周子骞站在窗前侍弄一盆长势细弱的花草,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而后摇了摇头:“他不想我找。”
    叶涛礼佛信因果,但不会轻易发愿,三年里他只许过两次愿。一次是周子骞生日,他上山祈福,求的是周子骞一世安康;这一次虽然也是因周子骞而起,可这次的“一世安康”却比毒誓还要决绝。即使应验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周子骞也不敢冒险,他承担不起。
    不过有些感情一旦萌生就再难拔除,更加无可替代,放弃寻找不一定是放下,也可能是等待和煎熬的开始。
    山中无岁月,知秋不知年。当叶涛的心痛症渐少发作时,后山的稻谷和果子已经熟了。季青游的徒弟们分工劳作,体格精壮的负责收粮,秀气的姑娘家就在宅子里打扫仓囤,把陈粮归置好,给运回来的新粮腾地方。季青游那个随性懒散的三徒弟在粮仓外守着,截下最好的谷物和果子,让师弟们送到他住的跨院去。三师兄是个酒腻子,他的院子里挖了酒窖,房上晒着酒糟,墙根下摞着一排一排的瓷坛瓦罐,酒量浅的进去走一趟就能醉上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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