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叶涛似懂非懂,直到后来开始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才渐渐明白,这个陆怀就是他的前世,至于董贞的身份,他也猜测到了,只是不知道董贞到底施予陆怀多大的恩情,以至于后世不死不休的追着他讨,好像怎么还也还不完。
    这一梦真实且漫长,就像叶涛上次昏迷时魂归此处,周遭的一切都很真实,只是有时候一转眼日头就落了,再一转眼又是新的一天,他所看到的感觉真实存在真实发生的事,就像被剪辑过的立体影像,而他存在于这里却又不属于这里,于是便像身处故事中的看客,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些事发生。
    陆怀的小院子少有访客,除了一只亲人的小野猫三五不时来找陆怀玩,就只有董贞了。
    董家与陆家相邻,仅有一墙之隔。董贞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贴补家用,董贞十几岁就进了大户人家做事,虽然字不识几个,但人极其聪明,贯会察言观色。他刚去时是做短工,后来得了管事的照拂,从而做起了长工,给管事的跑腿传话,哪里用人使唤他就搭把手。但他没有签订卖身契,相较于那些卖身于人的家丁要稍自由些。
    陆怀一贫如洗,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董贞便三五不时的送些吃食接济他。陆怀木讷又迂腐,必少不了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文人气节,董贞每每来送东西,他都要推诿一番,再羞惭的长吁短叹。董贞嘴不饶人,常常数落的他哑口无言,甚至像训斥几岁孩子那样训斥比他年长的陆怀。
    叶涛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彼时的自己、来来去去的董贞,一点时间感都没有。
    这到底是做梦还是身体又闹了毛病魂归它处了?叶涛失神间,天又黑下来了。
    陆怀实在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这才点起灯来。叶涛在一灯如豆的小屋子里待的烦闷,溜溜达达的去了院子。
    月白风清,夜色柔美,柴门边的枣树在风里轻摇慢舞,晃出细碎的沙沙声。如果小院里不是这么粗陋,倒有几分淡淡熏风庭院的味道。
    叶涛正望着月下剪影出神儿,柴门忽然被推开了。来人仍是董贞,但明显长高了一截,已有青年之姿。他三五步就冲进了院里,极难得的叫了陆怀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焦急。
    叶涛回头去看跑向屋子的董贞,惊讶的发现刚才还好好的小屋浓烟滚滚,火苗已经窜上了窗棱,木门也烧的劈啪作响。
    董贞连喊了几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到院里那口粗瓷水缸前,迅速扯下衣服浸湿,兜头披上又往回奔。
    “别进去!”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叶涛下意识的伸手去拦董贞,可对方听不到他也看不到他,最终眼睁睁的看着董贞如同送死一般冲进了火场。
    而后不久,邻里陆续赶来救火,总是冷冷清清少有人问津的小院子喧闹了起来。其中有个中年汉子,边扑火边喊着董贞的名字,那人是董贞的父亲,他是追着董贞赶来的,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没能拉住儿子。
    那只常常来找陆怀玩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院子,猫该是怕火的,它却在火光冲天的小院里来回踱步,似乎也在焦急。
    叶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人们奋力的扑救无异于杯水车薪。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那个梳着小抓髻的小男孩儿吗?(~y▽~)~*
    第195章 沧海桑田
    叶涛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场大火发生在万历十五年,如果没有突生这场变故,陆怀明年该会参加本府科考。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陆怀虽然被董贞从火场里拖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可他的脸被烧伤了一片,腿脚也被塌下来的木椽砸坏了,从此落下了残疾。
    董贞不遗余力的为他筹钱治伤,陆陆续续的找了十几趟,才从他兄嫂那里要来一点银两为陆怀重修房舍。而陆怀兄长倾囊的条件是,兄弟二人从此各顾各的,陆怀婚丧嫁娶与他再无关系。
    房子虽然修起来了,可陆怀落了一身伤病,腿脚不方便,原本就普普通通的容貌变得不人不鬼,胆小的见了他都要绕路走,如此一来连代写书信的营生都不好做了。
    陆怀的日子越发艰难,董贞便尽力帮衬,为此董贞常被父母责备,怪他多管闲事。责骂声从院墙那端传过来,陆怀听了哪能我心安然?他不止一次将董贞拒之门外,实不想再拖累于人,董贞却执拗的很,非要管他到底。
    董贞说:我不管你谁来管你?
    董贞说:陆怀,你若再说什么一了百了的丧气话,我就签下卖身契,把银两给你送来,永生不再见你!
    董贞说:书呆子,你莫怕,有我在呢。
    万历年二十三年,陆怀郁郁而终。董家夫妇不许董贞再管闲事,董贞逼不得已签下卖身契,用那些银两换来寿衣寿材,为陆怀殓葬送丧。
    出殡那天也下着雨,董贞浑身湿透,伏在孤零零的新坟前失声痛哭:“书呆子,你欠我的,来世我定要去讨,你不许在与我装傻!”
    陆怀不仅受了董贞的恩惠,还辜负了董贞一腔发于心止于口的深情。不管上穷碧落还是下赴黄泉,不管后者是否早已在辗转轮回中忘得一干二净,这债、这情终归要还的。
    梦里百转千回十几载,几多悲欢离合,现世里不过一场夜雨将将下完。
    叶涛侧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脸上有浅浅未干的泪痕,另一只手仍被握着,面前的人呆呆的望着他,像是一直没有阖眼。
    叶涛怔怔的回望他,梦虽醒了却没有梦醒无痕,脑海里仍是董贞坟前痛哭的情景,心下五味杂陈。
    董贞哭的是陆怀,哭的是那段没有开始却叫他刻骨铭心的感情。叶涛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泪是为谁流的,说不清楚,也理不明白。
    梦里种种只厘清了一件事,那就是玄衣所说的:无关对错,无需怨恨。
    前世种下的因,此生得出了果,逃不开也躲不过,更没有资格去怨天尤人。
    叶涛抹去未干的泪痕,看着被濡湿的指尖,忽然间明白这眼泪为谁而流了,不是幸也不幸的陆怀,也不是为陆怀倾尽所有却还是求不得一个圆满的董贞,更不是为这一世的自己和周子骞,真正让他悲从中来的是作弄了所有人偏又无法违背的天意。
    周子骞望着那双没有伤心难过却莫名惹人心疼的眼睛,慢慢收紧了手指,将叶涛已经麻木发僵的手包覆在掌心里,含混不清的说:“别哭……”
    一直守在叶涛身边的魂体,一缕残缺不全不该有感觉的魂魄,原本除了微笑和困惑再无其它表情,这时候却拧紧了眉。
    别哭,你难过,我的心也会疼。
    叶涛回过神儿来,抽出发麻的手,覆在这人的眼睛上,似轻还重的叹了口气:“睡吧,我不走……”
    早在以周云溪的身份再世为人时,叶涛就已明白,人于命运而言便是树下蚍蜉,根本无力撼动。如果说在此之前,在他己所不知的地方,还保有一根不愿顺应天命的“反骨”,这一梦连那唯一仅有的“反骨”都拔除了。
    缘起缘灭,皆是定数,天意的桎梏,怎么逃脱?即使有心抵赖,有心挣脱,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身为凡是俗子,除了为天意弄人叹上一声,便只剩下不奈之何了。
    周子骞没有听出承诺之下的复杂莫名,他被那声“不走”安抚住了,在可以触及灵魂让灵魂安稳的陪伴下渐渐睡了过去。
    雨后清晨,雾霭还未散尽,叶涛裹着白色的浴袍坐在飘窗前,额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眼角下的朱砂痣,那抹清瘦的身影只剩下黑白色,寡淡而又脆弱,像是随时会随风消逝。
    顾九清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心下莫名的一酸。他来在叶涛身后,轻轻的环住了这个仿佛下一秒就随风飘散的人,轻声问:“叶叔叔,你怎么了?”
    叶涛望着远处的湖面,喃喃道:“花开彼岸本无岸,魂落忘川犹在川……九清,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顾九清怔了一阵,把脸埋进叶涛的颈窝里蹭了蹭,撒娇的孩子似的,神情与目光却有些恍惚,像是记起了非常遥远的旧事,他失神道:“该是我谢你才对,谢谢你为我埋骨,让我不至于曝尸荒野,也谢你让我依附了那么多年……谢谢你……陆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更新,至少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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