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眼,入目便是一件纯白的棉质内衫,他早就习惯了满身泥污的破烂外袍以及长久浸在雨中的潮湿,骤然□□燥柔软的布包裹,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他急忙望向周遭,然而眼疾令他看不清周围事物,自己似乎在一处室内的床榻上,室内干净整洁,香炉中还燃着檀香。
    醒了?耳边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少年条件反射般蜷起身体,瑟缩着蹭到床角,可惜薄薄的内衫下是新旧的青紫伤痕,蹭一下便刮到伤口,疼得他直发抖。
    饶是如此,少年颤抖着伸出遍布血黑残痕的手掌,想用自己一点微弱的力量阻挡他人的敌意。
    叶诀坐在桌前喝茶,见少年醒来,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流浪至此?
    他既打算救人,便得提前问问底细,若再冒出一个天命之子,他可受不了。
    而少年双目迷离失神,干裂的唇紧紧抿在一起,不肯发出一句声音。
    叶诀想了想,提及昨日之事:昨日的瓷瓶,是我赠你的。
    瓷瓶?少年一愣,印象中昨日的确有人塞给他一个瓷瓶,叮嘱他服药,是他?
    少年沉默良久,嗫嚅道:忘了。
    名字和过往,他已记不得了。
    忘了?叶诀心道怪不得被折磨得这么惨,失忆被捕,又说不出过往,难怪被重点怀疑拷打。
    名字,名字该有一个吧?叶诀追问。
    少年为难的低下头,他早就忘记名字了,可这人对自己和善,他不想让恩人失望。
    脑海中回顾自己被拷打的过往,记忆大多是混乱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人不住喊自己什么枫?
    枫。
    峰?山峰?
    少年用力晃了晃脑袋,直觉告诉他不该是山峰的峰,半晌后,沙哑的嗓音吐出一句:枫叶。
    叶诀了然,这孩子实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倒给自己临时起名了,枫叶?不如就叫你阿枫吧。
    少年缩在床角,小心地点点头。
    阿枫,阿枫!叶诀兴致勃勃地在房中踱步念着名字,越念越顺口开心,像是早就熟悉了一般。
    枫叶流丹,虽简单,却很配你这个小可爱。叶诀见阿枫像雨夜流浪的小猫儿一样警惕地抿唇,心里痒痒的,便伸出手指去点他的额头。
    然而阿枫眼前笼着一片茫茫白雾,猛然被人接触,惊吓不已,一掌挥开半空中的手指,用被子裹住自己,颤着声音大喊:
    别、别碰我!
    叶诀一怔,尴尬地收回的手指,暗道自己冒失了,以往少年遇到皆为恶人,自然畏惧,他看了看少年,道:你外伤颇多,明晚泡一泡药浴吧,治伤快一些。
    说完离开了房间。
    听到门嘎吱一声关上,足足一炷香后,裹住少年的棉被终于有了动静,先是消瘦的手掌,后是伤痕累累的面庞,一点一点,警惕的小猫儿才钻出棉被。
    药浴?这人是要救自己么?他懵懂地想。
    *
    叶诀转身回了孤鹤峰。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孤鹤峰上下的亭台楼阁像是睡着了一般寂静,只有巡夜弟子拎着灯笼走过层层石阶,他随手掐了个隐身诀,白衣身形一晃,入了藏药阁。
    他指尖燃起一簇冰蓝的火焰,打开柜子挨个翻找灵药瓷瓶,先翻了整整一层的青花瓷瓶,临到末尾一看,竟用小楷写着一行字:筑基丹药。
    打扰了。
    叶诀一脸郁闷合上柜子,准备去翻隔壁的木柜,谁知一转头,眼前兀的出现一个狰狞的鬼脸。
    鬼!!!!叶诀心中一阵狂吼。
    谁知那鬼脸悠悠开口:师弟,原来是你啊。
    叫我师弟?叶诀平复下心情,将指尖的火焰凑近这张脸,这面庞温润柔和,眉若杨柳,眼如春水,极为俊逸,常年笼罩着一股愁怨气息,若他没猜错的话,这人是
    唉。鬼脸轻轻叹了一声。
    叶诀不动声色收回所有的情绪,微微躬身:萧师兄。
    此人正是孤鹤峰门主,萧鸣泓,也是太虚仙尊的大弟子。
    叶诀知自己深夜来藏药阁,定惹人生疑,随手抓了个理由:师兄,我打坐时偶然对灵草有所感悟,便
    师兄知道。萧鸣泓轻轻道,自顾自走到旁边打开了一格灵草,抓了几颗在手中。
    既深夜前来,定有不想被外人所知的理由,便如本师兄深夜前来偷拿灵草,不是就是因为我那徒弟,南昀,他训导竹节妖结果被反咬一口伤到手指骨,觉得自己是大师兄,此事极为丢脸死活不肯喝药。萧鸣泓又寻了几味散药,碎碎念:
    最后只得我来出手,把药粉磨碎了哄他喝!
    叶诀:
    这萧鸣泓容颜俊逸,修为已至元婴境,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能,偏偏生了副软心肠,偌大的一个孤鹤峰非但没撑起他的气势,反而变成了处处操心的老妈子。
    萧鸣泓一边寻药一边念叨:据说一处秘境即将开放,秘境危险重重,若南昀的伤口不愈合,只好我带人去探秘境了!
    师兄您不必过分担忧。叶诀礼节性地安慰了一句。
    萧鸣泓拍了拍他的肩膀,颇为宽慰地笑道:还是师弟你好,除了当年你突破失败后几乎身陨,我彻夜难眠担忧了你一段时间,之后便再未让我操心过。
    叶诀的唇角僵硬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干笑了几声。
    呵呵,萧鸣泓,你要是知道你乖巧的叶诀师弟是人妖混血,还修炼邪妖功法,更是因邪妖而突破失败,不知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到这里,叶诀心中不禁又要痛骂原主,好好的师门和师兄自己不珍惜,到头来被祁泊枫复仇折磨,倒是活该。
    而一旁萧鸣泓犹自不觉,还反复叮嘱:你就是不爱出门,避世绝俗,稍微有点心结便容易把自己困住,听师兄的,多舒舒心。
    好。叶诀随口应道。
    所以,你能告诉师兄,你今晚来有何目的?萧鸣泓笑眯眯着看向自家的师弟。
    叶诀:!
    叶诀:我打坐时突然有所感悟
    萧鸣泓:别骗师兄哦,再说谎小心不给你饭吃。
    叶诀:
    他早就应该想到,门主到底是门主,萧鸣泓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随口扯来的谎自然瞒不住他,而他逼问也必有缘由。
    今日所拿丹药并非我用。叶诀斟酌说了一句。
    嗯。萧鸣泓点头,逼问的神色顿时减缓了不少。
    我偶然接到一人求助,那人全身淤青、烫伤、肿块,普通药粉洒上去根本无法治愈,便准备找些天阶的外敷灵药,最好凑一锅药浴。叶诀道。
    果然,萧鸣泓一听伤者并非自家师弟,没再追问此人是谁,悠悠地走到一处暗格旁开始挑选可药浴的灵草,并扯了一张黄纸仔细包裹。
    当黄纸包放到叶诀手中时,萧鸣泓的手突然一顿,神情凝重道:不对。
    叶诀心里一跳,问:哪里不对?
    萧鸣泓直视叶诀,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道:这人全身伤痕,普通药粉都无法起作用,定被人重伤过,既然如此伤的怎么可能只是外表,灵脉难道没问题?
    叶诀仔细回想了一下,回道:这人似乎没有灵脉,且五脏六腑都无异样。
    他用灵力探查过阿枫的身体,全身上下无一丝灵脉游走,可见并非修行人。
    不管怎样,他很可能体内受重创,你最好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以免发生不测。
    好。
    叶诀关心阿枫体内的重创,拿了药后也没留下,匆匆回到狐来客栈,让狐三立刻准备浴桶要沐浴。
    狐三吩咐个小白虎去做事,自己却一脸紧张告诉叶诀:老大,方才有几个黑影鬼鬼祟祟从屋顶划过,怕是青松派的人要有所行动。
    嗯?叶诀分拣灵药的手指一顿,莹白的手指缓缓搓动干枯的药叶,目光笑着移到狐三身上:青松派不是一向自诩名门正派,也搞暗杀?
    狐三道:如今的流浪人士比灵宝还珍贵,他们当然撕破脸皮了,今晚情况特殊,这药浴
    一切如常。叶诀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外面守着,若是打不过,再叫我。
    好嘞!狐三一溜烟儿跑没影,去忙活药浴的事。
    叶诀则将药材分拣好后,去了后院,抄手轻柔推开了阿枫的房门,饶是如此,床上一团棉被中的某只小动物还是狠狠颤了下。
    起来,去药浴。他简单说道。
    某只小动物藏了半天仍是不肯露头,谨慎窝在被子里犹豫,仿佛面对的不是个剑修美人,而是洪水猛兽。
    给你治病,怎地?要我抱你吗?叶诀催促道。
    这句话的效果十分明显,小动物明显地慌乱了一下,生怕旁人触碰到自己,手飞速撩开被子,摸索着爬向床榻边缘,而后不出意外的
    等等!
    咣当!
    阿枫动作太急,以至于手接触到床榻边缘的那一刻,手掌直接脱力滑下去,整个人摔到地上。
    叶诀这才记起少年有眼疾,仅能看到一臂之外的事物,而当自己脚步踏近,阿枫不顾疼痛又向后挪动了一下。
    于是他关心的脚步硬生生止住。
    在僵持了片刻后,叶诀终于放弃了坚持,他提起右臂,将衣袖边缘递到阿枫眼前,道:拽着。
    阿枫眨了眨无神泛白的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
    腿能走吗?能走的话就牵着我的衣袖,浴桶在院子对面,你确定你能自己走到对面?叶诀问道。
    阿枫又停顿了好久,衣袖中缓缓探出两指,轻轻捏住柔软的白衣布料。
    叶诀心中本窝气,心想着自己费力不讨好,但看到阿枫手侧一道明显的刀削留下的血疤,脑海中忽然浮现当时满手鲜血、白骨森然的可怖模样。
    他又突然心软,轻轻叹了一口气,想着慢慢来,抬腿便向外走。
    抓紧。他叮嘱。
    嗯。少年轻声答道。
    第五章
    黑夜里,叶诀一手提灯一手牵人,二人穿过小石子路,来到浴室。
    浴室宽敞干净,窗子密封以防寒风侵入,许是叶诀要用的缘故,浴桶边缘还新添了白纱帘,叶诀让阿枫脱衣服,自己走到浴桶边探了探水。
    尚可。
    水温尚可,药力也适中,萧鸣泓递给他的灵草乃是能舒缓疼痛、愈合外伤的温玉灵草,此水系灵草可遇不可求,撕碎了放入热水中,成了一锅浅碧色的药浴。
    萧鸣泓还给了他一瓶药粉,专门温养灵脉,可阿枫没有灵脉是个凡人,根本用不到。但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他一起倒进去了。
    脱完了么?可以进叶诀转身催促,然而看到身后这一幕,话语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
    阿枫脱下了上衫。
    虽体形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依稀可见身骨奇佳是个练功修行的好苗子,可锁骨似被人用铁链刺穿,留下皱缩的死肉和暗红的血痂,以及碗口大的青紫瘀伤,而持剑的手臂也被生生撕下一层皮。
    少年身上还有数不清的烙铁痕迹,分布均匀有规律。他本欲研究研究适合刑罚,但看见这副惨样,心惊肉跳不忍再看。
    进去吧。叶诀忍住颤抖的声调,吩咐道。
    阿枫低头,顺从地踏进浴桶,热水对于他这个遍身伤痕的人稍烫,药浴浸没小腿时,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叶诀便去舀凉水,谁知一转身,阿枫整个身体都已没入浴桶,一口小白牙倔强地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这身上的伤是谁干的?他向浴桶中添凉水,随口问。
    不知道。
    不知道?何处被抓、何人伤你,便是连衣服的模样也想不起来?叶诀道。
    阿枫被伤成这个模样,此事不断不能轻轻揭过,提早问出些线索,等哪日遇到先上去揍一顿再说。
    青松派已被记在小本本上了。
    而面对他的反复询问,阿枫的神情没有一丝反感,甚至毫无表情,沉默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忘了。
    忘了?
    嗯,许是太多了。
    叶诀一挑眉,注视着少年的面庞,少年双眼空洞泛白,无助之下带着茫然。
    因为受过的折磨太多,所以也大体不记得具体过程
    罢了。叶诀索性不去管,从储物袋中拿出两瓶药粉倒进了浴桶,刚倒完第二瓶,他发现隔着蒸腾的水汽,阿枫的神情似乎不大对劲。
    不安?
    为何不安?这药粉刺激伤口疼到你了?叶诀问。
    不、不是的。阿枫小声否认。
    然而他只慌张否决,具体原因也不说出口。
    奇怪。叶诀嘟囔着,觉得无聊便开门看看外面情形。
    而浴桶中的阿枫颤抖着捧起一捧药水,眼睫微微抖动,心中的震惊已让他喉咙哽住,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真的是药浴,这人真的在救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呢?
    *
    叶诀看了小院一圈,撩开纱帘回到浴桶旁,阿枫已经闭上眼睛享受药浴,似乎睡着了。
    可他看少年鼻翼翕动不太明显,生怕是晕死了,伸出手指探到少年鼻子下方,嗯,还好还好,呼吸微弱但绵长,没死。
    他收回手指,药浴浸泡需要两到三个时辰,怕出岔子只能守在少年身旁,然而等待太过无聊,他甚至开始撩水玩。
    玩着玩着便开始向水中抛光球,这光球里头蕴着十足的灵力,一接触水面化作氤氲的白雾,进入少年体内。
    叶诀还是听从了萧师兄的建议,毕竟他也怕少年心脉有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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