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厉不说话了。
    今岁俞地便十分不好,日头强烈,雨滴全无。
    若是再如詹司柏所言……
    这天下的局势,已十分明显。
    所以卫泽言在他来之前再三劝他,若能杀了詹五,让朝廷立刻陷于慌乱之中,他们就有机会发展壮大,渐渐与各方势力相抗衡。
    俞厉不禁朝着定国公詹司柏看了过去。
    “你不怕我杀了你?杀了你,朝廷就要崩掉,阿姝那便,我再想办法去救便是。”
    詹五爷在这句话里笑了笑。
    “若你能动这个手,你就不是俞厉了。”
    俞厉为什么得人心,是因为有情有义,这样的俞厉,会下暗刀吗?
    况且俞厉心疼阿姝,不会随便下杀手。
    俞厉冷哼一声,知道两人其实相互看穿,说到底,都是为了俞姝。
    他揭过这个话题。
    “你说的都不错,但这招安,我还是不能同意。”
    五爷看过去。
    崖边的风吹得小楼窗户咣当作响。
    俞厉问他。
    “阿姝一定不同意吧?只要阿姝一日不同意,我便不能投降于朝廷!我要造反,本就是为了阿姝!”
    话音落地,五爷微怔。
    “是俞家五族被灭的事情吗?”
    “五族被灭……”俞厉怆然一笑。
    他告诉詹司柏。
    “你想不到的……那天我家小叔成亲,亲戚朋友全都来了,我迟了一步没有赶到,但我俞家却被官兵所围,在那大喜的日子里,朝廷用鲜血为我们俞家庆贺,将一家人斩杀殆尽……”
    俞厉当时并不在,但他说有人在。
    “阿姝被我娘关在暗格里,可怜她小小的年纪,没有人能救她,反而看着所有的亲人被官兵屠杀……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湖泊下的风仿佛魂魄的哭声。
    五爷在俞厉的话里,眼眶发红地攥紧了手。
    俞厉突然不气了,仰头笑了一声。
    “你爱重阿姝,我看出来了。可阿姝心里的恨一日不化解,我一日就不会同意招安。哪怕如你所言,我撑不了几年最终战死沙场,我也要撑到底!
    “我不为了旁的,只为了我妹妹俞姝,在这泼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时!
    “你能让她心里没有恨吗?你能让她痛快吗?”
    ……
    定国公詹五爷从遍州离开的时候,下了极大的雨。
    这雨仿佛定在了他头顶,他一路驰马狂奔,暴雨一路跟随。
    他耳中反复响起的,不是瓢泼雨声,而是俞厉的话——
    “我要造反,本就是为了阿姝!”
    “五族被灭……官兵用鲜血为我们俞家庆贺,将一家人斩杀殆尽……”
    “阿姝见证所有的亲人被官兵屠杀……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我不为了旁的,只为了我妹妹俞姝,在这泼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时!”
    寒夜冷雨,从天上砸落下来,又从斗笠的缝隙里落在男人脸上,顺着他坚毅的颌线,灌倒他胸前,灌注在他心口。
    ……
    京城也下起了大暴雨。
    外面电闪雷鸣,俞姝在雷电之中,被噩梦惊醒。
    她睁开眼睛,昏暗的视线里,还是噩梦里的场景。
    漫天都是红色的喜绸,小叔和青梅竹马的婶婶成亲了,娘专门给她换上了大红色万字不断头团纹的锦缎褙子。
    可有人来传了信给爹,说官兵要来抄他们家了。
    爹生气了,嫌弃传信的人在大喜的日子里胡言乱语。
    可接着,又有交好的友人,也来偷偷给他们家报信,说他们家贡给皇宫的蟠桃出了问题,他们一家大祸临头了!
    爹爹惊到了,他们家三代种蟠桃,从未出过问题,怎么桃子进了宫,就出了问题大祸临头?
    爹爹立刻要去弄个明白。
    可是晚了。
    官兵包围了他们家,看着他们家的喜绸漫天,说这可正好。
    “你们俞家犯了大罪,宫里下令,诛你们五族!人都在这,可就省事多了!”
    话音落地,官兵全围了上来,人多混杂,不时乱了起来,推搡之间有一官兵被踩踏在地,接着,其他官兵齐齐挥刀。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在哪死都一样!所有官兵听令,就地斩杀!”
    就地斩杀。
    豆蔻年华的俞姝看着官兵举起了刀,一刀一刀挥向她的亲人。
    挥向她叔叔,挥向她堂兄,挥向她的爹爹……直到她被娘一把抓住,塞进了暗格子里。
    “阿姝,躲起来好好活着,等你哥哥回来,拦着他与他一起逃命!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天,亲人的鲜血从官兵的刀下喷薄而出。
    俞姝麻木了,晃了眼睛。
    从那之后,她再去看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血污一样,看不清了……
    她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点了小灯的房间,那小灯忽明忽暗,却是血红的光亮。
    电闪雷鸣,她一个人怔怔坐着。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落下,房中昏暗污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突然白亮了起来。
    雷声滚滚而至。
    有人在这时,忽然推开了门。
    窗外的雷雨被风卷了进来,男人身披风雨大步踏入房中。
    她抬头看过去,他阔步而至,又在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
    男人一直抱着她,用他滚烫的身躯温暖着她的冰冷。
    “五爷对不起我什么?又不是五爷灭我五族。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生活在朝廷之下的人多了,只有少数像她一样的人遭遇了不公,不肯忍气吞声地苟延残喘,想为自己拼杀出一条路来。
    而大多数人,如在皇恩泽陂中的定国公府詹氏一族,愿以身躯献山河;如邓迎儿鲁腾飞这些平民小兵,顾不得小情小爱也要为国尽忠;也有似穆行州一般被朝廷官兵救回来的孤儿,心中记着恩情;或者为保护这个朝廷而尽力打造兵械的李榭詹司松等文臣武将,他们各得其所……
    俞姝道,“人各有志。五爷不必强迫我认同你的朝廷。”
    她看向他,“因为在我眼里,这个朝廷烂透了,不值得我再效忠。”
    虽然朝廷也曾有好的时候,可也有魏北海一家被看人下菜,被多年打压;也有宋又云先夫女儿莫名被杀,被官兵提头邀赏;也有方秀淡方秀浅姐妹认罪伏法,却被太监盯上,朝不保夕;还有她自己家……
    “五爷知道吗?”她抬头看向他,“我家那时本没想要为宫里进贡蟠桃,但被一个唤作周续的小官看中,将我家报了上去。”
    俞姝笑起来,“他并非发现我家桃子优于旁家,只不过是看着我家富足,想要趁机要钱罢了。我爹给了,却被嫌弃不够,我爹不肯再给,心道便是被撸去资格也无妨。可这桃子还是进了京,令我俞氏大祸临头。”
    她叫了五爷。
    “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仇家!
    “但凡有一个仇家,我和哥哥就找这个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可谁是我的仇家?那个周续吗?他早就死了,我五族被灭,除了是朝廷给的‘恩泽’,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五爷心下抽痛着,将她抱在怀中,却只感受到她的冰冷与坚硬。
    她说五爷不必再劝,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朝廷就是我的仇人,我不可能归降。”
    狂风暴雨中,五爷无从再反驳她一个字。
    *
    五爷在风雨中,披着夜色返回了深水轩书房。
    天快要亮了,又在这狂风暴雨里亮不起来。
    穆行州也没有回自己府邸,干脆留在了国公府,眼下见着五爷回来,甚是惊讶。
    “五爷怎么回来了?”
    五爷没有回应,只是退去去了潮湿的衣衫。
    他给自己换衣,突然问了穆行州一个问题,“你说朝廷……好吗?”
    穆行州惊讶于他问这个问题,他不由朝着五爷看过去。
    “五爷怎么能这么问?朝廷不好吗?反正对于我来说,若是没有朝廷,我早就死在朝廷人手里了。
    “当时我爹娘带着我离开,就说想去远离朝廷的朝廷腹地,那里没有战乱,人人生活富足。后来我去过中原、去过江南,确实如此。”
    五爷没说话,穆行州有点被他吓到了。
    “朝廷确实有许多问题,但历朝历代哪个朝廷没问题?朝廷那么多人,总有些坏的人掺杂在里面,但若是没有朝廷撑着,岂不是天下大乱了?那么不光边境的百姓,中原的江南的的,也都没办法过安稳日子了。”
    他说着,看住了五爷,“五爷不是总说,等皇上年纪渐长,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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