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将手上的针线放下,取了干净的毛巾,走过去将他身上的外袍解下,挂在衣架上,然后用毛巾给他擦干净脸和手。李慎将门关上,走到桌旁坐下,抬手将湿透的头发拧干,海棠站在他身后,把拧过的发丝重新铺开,用梳子理顺。
    两人的相处自然之极,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然而却始终也就停留在这样。
    海棠从衣柜中找出一件素色的长衣,去烧了热水让李慎冲澡,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
    “你之前说有助我入神坛的办法,需要准备什么?”
    面对面坐在桌旁,李慎端起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而坐在他对面的海棠却是罕见的愣了下神,才开口回答。
    “只要你做好入神坛的准备,随时都可以。”
    李慎端着茶杯,视线投在杯中蒸腾着热气的水面上,陷入了沉默。他与海棠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只是时间长了,总会有些别的东西掺杂进去,很难再分得那么清楚。
    助他入神坛是当初海棠提出来的筹码之一,如今两人的交易已经差不多完成,就只剩这最后一件事。
    做完之后,便是两清。
    “具体要怎么做?”
    李慎放下杯子,看向海棠,无论这之后会怎样,他已下了决意,便不会更改。
    “我会对你施以‘点睛’术,在你心中留下暗示,让你能够突破自身极限,触摸到神坛的境界……一旦感受过一次,相信以你的实力,定然能真正突破那层障壁。”
    海棠沉静的话音悄然抚平了李慎心中不自觉的那点焦躁,让他也真正平静下来。虽然不知道对方所说的‘点睛术’究竟是什么,但彼此的了解和这些年的相处,让他相信她的判断。
    于是他道:“现在可以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起了海棠的额发,她微微敛起眼帘,伸手将被吹起的发丝挽回耳后。
    沉静的嗓音在房间中幽然响起,似叹息一般。
    “可以。”
    ………………
    长安东郊,白苇渡。
    入夜的渭水依旧静静向东流淌,远处的渡口依稀可见灯光闪烁,在这样糟糕的雨天里,河岸边的草地也变得泥泞无比。
    有人躺在那里,面朝天,微睁着眼。
    他是个刺客,原本应该是,在十六岁前,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学习如何杀人,以及去杀人。那个时候,没有人告诉他,杀人是不对的,正相反,在他受到的教育里,不杀人,才是错误的。
    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人命如草芥,强者生,弱者死……正因到处都是黑暗,所以才分外渴望光明。
    “咳咳……”
    巨大的刀口从他的右肩延伸到左腿,几乎将整个人从中剖成两半,血液从他的身体渗入湿泞的泥土,散发出腥臭的气味,又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打散。
    空气中染上一层肃杀的气息。
    手持鬼齿大刀的高一从黑暗中现身,沉厚的鞋底践踏在泥水上,发出啪啪的溅响。赤红如火的头发有一绺湿漉漉的搭在了眼前,看起来状况也并不怎么好,身上的战甲被开了许多个大小不一的窟窿,每走一步,都有一串血珠洒落在身后。
    他走到躺在地上的人身旁,弯下腰,将对方头上的战盔粗暴的扯下来。
    下面是一张苍老而平静的脸。
    “你……”
    高一皱起眉,在脑海里回忆是否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然而他一无所获。奄奄一息的老人却并不关心他的反应,而是有些出神的望着前方奔流不息的河川,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以前……他心爱的那个姑娘。
    他向她许诺:待事情结束,便带她去他的故乡,找个安静的小村,置点田地,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他没能做到,让她等了一生。
    年轻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如今想来却只不过是‘放不下’,‘看不开’,理想也好,信念也罢,大都只是自身的执念……总得要等失去后,才明白什么是最应珍惜的。
    高一放弃了回忆,将老人的脸深深印入脑海,右手提起鬼齿大刀,向对方脖颈斩下。
    电光石火一瞬间,原本躺在地上的老人凭空消失,高一震惊的瞪大了眼,看着对方搂住他的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
    “光明在上……”
    漆黑的雨幕中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奔腾的渭水陡然直立而起,向着半空高高冲去。无数人被这一声巨响从梦中惊醒,远处的白苇渡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火,嘈杂的人声交织沸腾。
    又是一个,不眠夜。
    ………………
    双手搭在椅扶上,李慎按照海棠所言,尽可能放松的坐在椅子上,平静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你必须全身心的信任我,不能对我有丝毫防备。”
    海棠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伸出手捧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她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而李慎也要求自己收敛本能,不去违抗这种力量。
    他相信她。
    海棠双手捧着他的脸,渐渐凑近,当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时,她开口低声吟唱起李慎听不懂的歌谣。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旋律却十分优美,缱绻,而温柔。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她,她亦如此。
    自身的意识似乎在抽离,李慎也无法形容这种感受,他的眼中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海棠那双沉静而美好的眼眸。一切都变的不真切起来,连海棠的歌声也渐渐变成了遥远的呢喃,感觉却并不坏,有种异常的放松和解脱感。
    不知过了多久,海棠的歌声消失。
    李慎缓缓从失神中苏醒,他扶着头,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失败了?”
    他并没感到自己被下了什么暗示,也没有突破自身极限的感觉,所以说应该是失败了……失败的理由,恐怕还是他没能真正对海棠完全放下防备,或者说,是他的本能不允许他对任何人放下防备。
    海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有人对你下过暗示,在我之前……像这样深层次的暗示,能生效的只有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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